之前李博對自己的妻子還是很尊敬的。原因無他,盡管王家整日派人插手九邊的軍務,可是這位李夫人始終不曾參與其中。她長居京城,夫妻兩倒也能相敬如賓。
但是從武靖侯出征以來,這微妙的平衡就被打破了。
就在李博送走謝峰的支援北盧的人馬之後,李夫人便帶着女兒“駕臨”了秀水。
說“駕臨”可是一點兒都不為過,母女兩人帶了近百的仆從——比上次她們陪玉啟來秀水時所帶的人還要多。
更重要的是,這些仆從中不僅有侍女和護衛,甚至還有兩位中年文士——不用說,這又是王家“送給”李博的師爺。
但李博接口自己軍務繁忙,一直不曾接見他兩人,故而現在秀水太守府中,也隻有那位原來的王師爺能插進去手。
那麼方才王師爺走到後衙去找王燦,總不會是突然想起什麼需要請示夫人的要事吧。
李博不想問,不想管,卻不料王燦自己要來找他。
他甚至忍不住低頭笑了一下,然後擡起頭,若無其事地道:“夫人,您有何事啊?”
王燦似乎全不在意他的表情與語氣,自顧自地撿了一把椅子,坐下來道:“我方才聽聞王師爺說,陳家要将書院等事務都交托給您,并且希望您以李家族長的身份來接管,而不是以秀水太守的身份出面。”
李博低垂下了目光,道:“确有此事。”他不願意再多說一個字了,害怕自己會說出粗鄙的言辭。
王燦的神色卻依舊很坦然,她接了話頭,道:“太守事務繁忙,既如此,我就勉為其難,替夫君操持起來吧。”
李博的目光猛地擡起來,正好和王燦的雙目對上。
她的眼睛很亮,她的膽氣也足,不等李博說出傷人的話,她已經搶先道:“我自幼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辦學育人,教化百姓,這是一城一府的大事。上自天子,下至庶民,誰敢拿此事做戲。”
李博和她成婚以來,從未聽她說過這樣感情激烈的話語。他有些吃驚,也有些疑惑,沉默了片刻,方道:“這話是你的意思,還是王師爺的?”
話說到這裡,王燦再不掩飾,她冷冷笑道:“我沒想到,做了十幾年夫妻,你竟然還是不明白。”
“十幾年夫妻”五個字砸在李博心上,他突然感到幾許愧疚。因為妻子是父親選定的,因為自己鄙夷王家的做派,所以從一開始,他和她就沒有真正地交過心。
“我不能……”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很自然地說出理由來。他不能辜負女帝從始至終的信任,他要對得起那些曾經和自己并肩作戰的兄弟們,他不能有愧于李家幾十代人的忠誠之名。
可是,當他看到王燦的雙眼之時,所有的理由都顯得如此無力。
王燦并不打算在這時和丈夫清算舊賬,或許,那些恩怨本就算不清楚。
她的下巴微微揚起,一字一頓将李博不曾點名的事情說出來:“不錯,王家忘恩負義,勾連莊王和柔萊縣主,圖謀冊立之功;我父利益熏心,殘害陸太傅;我的兄弟們不思悔改,把持科選。所以你不信我,我不怨你。但是,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九邊百姓,因為你和謝森的狹隘而陷入死地。”
“九邊百姓”四個字何其沉重,李博再也顧不得心中的複雜情緒,急急追問道:“什麼?他們要在九邊做什麼?”
“你從未想過麼?謝森立功,很快就會有旨意讓他入京,而你作為籌備糧草的功臣,也可以按例升遷。”王燦的推測和陳舒青一模一樣。
如果他們都離開,九邊的軍權會落入誰的手中,結果根本不需要猜測。
李博雖然對官場内鬥并不熟稔,但是一涉及軍事,他反應不遜于任何人。他馬上就想到,因為剛打了勝仗,所以整個九邊都會沉浸在戰後的歡樂之中,隻要王家手下的人能夠像上次營救小王子的布置妥當,秀水等城鎮又沒有提前防備。
那麼……
李博不敢再想下去。
王燦知道他已經想通了,重新恢複了淡然的神色,道:“如果我所料不錯,陳女官應該也推測出了同樣的事情。不過她因為你是王家的女婿,無法完全信任你。所以才請你親自去掌管兩所學院,即便你真的投向了王家,想必也會樂見為李家的名聲而繼續支持下去。”
“你是說,陳家舉家離開秀水,是已經預料到王家——”李博脫口而出“王家”,睨一眼王燦,連忙停住了,卻不知道如何繼續下去。
王燦看到他窘迫的樣子,無奈地笑了,道:“不錯,我父……王太師一定會利用這個機會,殺掉陳家,殺掉秦家……隻要推給霍部人,或者吐谷渾,或者随便哪個部族就好了。”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