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權與皇權的鬥争是亘古不變的話題,自周朝周武王姬發與太公望呂尚始,延綿至今。
皇庭與後宮的争鬥都是為了儲位和攝政之權柄,繼位所需的中宮嫡出造成了後宮傾軋,同樣姓氏造成了兄弟姐妹間的暗流洶湧,但無論多麼激烈,這都隻是皇權之内的争奪,歸根結底,是同一陣營之内的掌權人更替。
而相權截然不同。
這是官吏對皇室的倒逼。
皇帝并非一人之力無所不能,實際上皇帝擁有與自己利益捆綁的兵馬與官員,是這一方勢力和其他置身事外的局外勢力,共同打理一個國家。
因為皇帝不可能小到縣鄉大到兵馬調度全部大包大攬,這時皇帝需要代執皇權的官吏。
有人的地方就有鬥争,皇帝希望自己擁有更多的權力,官員也希望自己能得到更多。
呈上來草拟的制度并非是封賞人數所造成的,這是觀秋雙雙的一個嘗試。
雲菩盯着那一沓紙。
忽然她意識到,此前雙雙的沉默僅基于一個簡單的理由,即對男人的忌憚。
朝中文武各對半開的情況下,雙雙不會嘗試争奪相權,限制皇權,因為此刻代表皇權的人——無論究竟在觀秋雙雙看來,是金墨,是貞純,抑或是她,她們都是女人,這保障了觀秋雙雙的安危。
此刻,雙雙希望皇權可以碾壓一切,粉碎相權也在所不惜。
但問題出現在燧發滑/膛/槍。
當她有了更厲害、使用更便捷的器械,她必須第一時間通過制度排除異己,以确保自己和從衆的安全,這是一種職責,這也是鬥争的遊戲規則,就如同幾百年或幾千年前隻靠力量的時代,女人隻能被困在家裡,像牲畜一樣繁育後代,這是個概率問題,更先進更優秀的東西落在哪邊手裡,另一邊就隻剩下繁衍的價值,因為這是權力。
一塊蛋糕隻有那麼一點點大,三兩口就能吃掉,而人又是那麼的多。
權力就是這樣的東西,無論怎麼粉飾以文明開化,難掩本質的血腥殘酷,書生會說禮儀之邦,實則世道就是非我族類,你死我活。
一旦她清除了異類,無論動機是擔憂自己的來日還是嗜好權力,觀秋雙雙會立即采取下一步行動。
當然,雙雙很狡猾,做了這麼長時間的左丞相,即便平日裡不着調,她嗅覺是敏銳的,對時機把控是精确的,話也是面面俱到,通過交上來冗長的名單,又經讨論冗官造成的不便,提出地方州郡代理組建議事會,展現出了一副貼心模樣,看表面,這既為她解決了封賞有功之臣的需要,還可以安撫貞純及金墨的勢力,還賣了大家一個好。
究其根本,這是劍鋒相對的權力争奪。
雅典與羅馬從伊始下放了相權到議會,便從未有一次能成功收回。
雲菩忽然覺得累。
她輕輕地将紙放下,捧着茶盞,盯着桌子上的菜。
似乎這就是她的命運。
不争奪,便一輩子仰人鼻息,若争奪,那便是三百六十五日,時時刻刻刀風劍雨加身。
即便心緒不佳,隻是一天的缺席,嗜血猛獸就能從她身上撕扯啃咬下一塊肉。
她能猜到今天發生了什麼。
雙雙肯定第一時間将這個提議傳揚出去,會受到底層士兵的支持,同時,金墨和貞純兩方都會默許,因為在她們欠缺正名的情況下,她們要限制她的權力,以确保萬一意志不協,撕破臉,己方全身而退。
而且這也将她置于兩難的境地。
她把這個提議打回去,就相當于封賞名單直接砍掉三分之一。
“太陽才落山呀。”她輕輕吐息。
她不喜歡這裡,但一時間回不去,她也不想死。
比起雙雙她們這些對生死粉飾以浪漫的人來說,死亡可能是另一程旅途。
對于她來說,她知道死了就是死了,是無夢的沉寂黑暗。
權力漩渦就是這樣,喘口氣的時間都可能被撕/碎。
裴笙是個養尊處優的公主,她不會看臉色,見她放下那疊紙,便伸手過來,拿去看,看罷,說,“我覺得觀秋丞相說的不無道理。”
她曾聽裴笙自述會出入父汗書房,時常陪同議事,現在看來确實如此。
最起碼裴笙抓到了重點,不像娜娜似的,看了個熱鬧。
“我們沒有像樣的朝堂,而可汗對待官吏就像對待自己牧群裡的牛羊,動辄鞭撻杖斃。”裴笙說,“也該講講規矩,不能總是這樣,以前如此,不代表以後也要這樣。”
說完還挖苦她,“想殺就拿起刀劍斬首,未免過于随意,我們都是同樣的人,活在這世間,也該有說話的聲音。”
雲菩擡起視線,她将手交疊在膝上,“是如此不假,但你以為是什麼讓你能過上使奴喚婢的日子?又是什麼讓将士願意為你死戰到底,倒也不必自欺欺人,我和你,就是不一樣的。”
寄人籬下讓裴笙閉嘴。
自幼相識的情分讓她壓下了脾氣,未對裴笙發作。
“娜娜,告訴觀秋,”她覺得透不過氣,仰着頭,讓長發散下,“明起早朝改到巳時,我會過去。”
有時她很讨厭上朝列班議政。
尤其是涉及彈劾要員或人員調動,整場早朝都會像一出滑稽的荒誕戲,視線流轉宛如對戲。
但她卻每天都要一同演這樣的戲。
可能是暖和過來了的原因,她嗓子癢,咳嗽時又覺得血腥味往上沖。
昨天她傷勢好些了的原因可能是被凍得,凍僵了血液就不流動了,現在暖和過來了,她又覺得憋氣。
血嗆上來,她想咽下去,卻咳起來就停不下,從椅子上下來準備去找丢廢棄物的廢物桶,隻是才站起來,她咳得太厲害,隻能又坐下來,把這口血吐在了花了很大力氣才擦幹淨的地上。
她盯着地,心疼剛擦的地,覺得自己的人生就是很凄涼。
怕血的琪琪格可能是又想到自己阿娘過世時的場景,吓得撲過來抱着她,哆嗦成一團,反反複複地說,“不要死,你不要死。”
她脫了用來保暖的舊毛巾,跪下來把那攤血擦幹淨,再飛快地把這個毛巾扔了,安撫琪琪格,“沒事的,沒有血了,不要害怕。”
打發走娜娜再哄好琪琪格,她躲回卧房就抽出了一本書簿,随便挑了一頁,上書“差勁、大垃圾”,寫完滿意了躲進熱水裡,在心中說各種人的壞話。
隻是她還在用磨砂膏慢吞吞的擦身,母親忽然進來了,吓得她又縮回水裡。
母親沒去淨室,隻是站在浴桶前,解釋說,“見你這麼久都沒有回來,有些擔心你。”
“我洗澡比較慢。”她躲在水面下。
“這個是什麼?”竹庭拿起櫃子上的小盒子,她聞了聞,這個古怪的膏有一點草木的香味,但用手蘸取些許,一碾,裡面混着粗鹽。
“磨砂膏。”雲菩趴在桶沿上,她用一根簪子把長發盤起來,盤的很淩亂,這個孩子不太會梳頭。“用來洗澡的,怕有小蟲子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