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什麼娜娜可以欺負你,我就不可以欺負你?”雲菩不得不又從櫃子裡鑽出去,拿了兩張草紙,又爬進來,給琪琪格擦鼻涕和眼淚,她耐着心跟琪琪格講道理,“是不是因為我母親是南人,是中州女子,是衛氏之後,我不如娜娜血統尊貴,我就是一個雜交的串兒,你看,其實你也是會這麼想的……”
琪琪格不由分說地打斷了她,“我娘把我托付給你了,她甚至把我生辰禮物都托付給了你!她明明是信得過你,可你卻把我當小宮女。”
沉默了會兒,茉奇雅挨到她這邊,伸出手抱住了她,即便她身材再嬌小,也是一個個子蠻高的女孩,在衣服櫃子隻能蜷縮着,“我那時心情很不好,假如是現在的我,我肯定不會那麼對你。”
“你現在也覺得我是不如你,不如任何人,天生低人一等的小宮女。”琪琪格嚷嚷。“我是小宮女,她是普通的女孩子,我就比她低一等,連個小布老虎都不給我,你還送她禮物。”
“因為她年紀小,我怕她離開母親身邊,晚上睡不着,會哭鬧。”雲菩哭笑不得。
她很多時候也搞不清琪琪格到底對她是一種怎樣的感情。
當年琪琪格是不是這麼頻繁地朝她發火她其實有點記不清了,畢竟事情太久遠,她又有太多的事需要盤算,而且她跟琪琪格三天兩頭就會因為洗碗、做飯和洗衣服這種瑣碎家務大打出手,那便更記不清她那裡的琪琪格有沒有因為錦書跟她發脾氣了。
錦書低聲跟琪琪格說,“對不起,是我不好。”
這個小女孩怯生生的,縮成一團,可能也很委屈,隻是這裡一團漆黑,什麼都看不清。
“和你沒關系啦。”雲菩實在是受不了窩在這麼狹小的地方,她有點喘不上氣,于是她把琪琪格從櫃子裡拖了出來,又把錦書牽到外邊,“我開口跟你姐姐說要收養你是怕她難辦。”
那可是紀正儀。
她當然不介意多一個質子在手。
隻不過從後續來看,紀正儀不怎麼記挂這個妹妹,但她對錦書的聰明機靈很滿意。
“等她安頓好家裡的事,她會接你回去的。”她看着錦書怯懦地環抱着自己,依稀看到了自己當年,一時心軟,說謊騙了錦書。
小孩子哪有乖巧的,每一份乖巧都是迫不得已。
“她怎麼安頓好家裡的事?”錦書問,“我哥最終會進宮,官家最終會退位,到時候,大姐姐會死,二姐姐會死,我也會死,我們都會死。”
她望着那個叫雲菩的姑娘。
二姐曾說雲菩生的好看,稱她是“清麗欺雪,白璧無瑕”,她真的有一雙清透的眼,一頭烏發像上好的緞子,錦書覺得她頭發可能放下來就會垂到腳踝,像畫作中的麗人,可就是這樣一個如冰雪一樣剔透又溫柔的姑娘,開口便跟她說,“你們為什麼要等死?”
“人都一條命,無論轎夫還是皇帝,生死面前沒有任何差别,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最多三刀,當場斃命,”雲菩莞爾笑道,又一次問,“為什麼要等死?為什麼死的是你們,不是他們?”
忽然錦書打了個寒噤。
“你要相信你大姐姐。”雲菩揉揉她的發心。
她打發走錦書,逮着琪琪格,把琪琪格押送到前廳,“說好了昨天是你刷碗,可你沒有刷碗,去洗碗……豆漿!”
紀鴦躲在放二姨母骸骨的碧紗櫥裡,隻穿了件窄袖上襖,裹着被子,捧着本好像是娜娜平日裡常看的戲文,坐在炭火前,頭不擡眼不眨地說,“娜娜說我人要過的舒服些,我再看幾頁就準備睡了,反正我要鑽被窩了,不要一驚一乍,大驚小怪。”
“反正我沒幾天好活了。”紀鴦歎息。
表妹走過來,“她們在外邊說話,你怎麼不去呀?”
“好問題。”豆漿總會把喪氣話挂在唇畔,“我都告訴過你過去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了,你還問我為什麼不去跟她們聊。”
“你不是答應四公主要當将軍嗎?”雲菩走到紀鴦跟前兒,“你連一群你認識的女孩都不敢見,卻敢駕馭千軍萬馬?”
“我答應歸我答應。”紀鴦圈緊了被子,“我能不能做到是另一碼事。”她說話語氣異常平靜,卻吐露着絕望。“你當真以為我能統帥一支軍隊,笑話。”她盯着炭火,“我确實是答應了,換一種死法,也還不錯,雲菩啊,我這輩子就是已經完蛋了,不管怎樣,左不過都是個死,不管是安靜的走,還是有點波紋的走,總之,都是離開這個世道。”
她對着自己的手哈了口氣,炭火燒的旺,但屋裡還是挺冷的,“希望下輩子能過得好點。”
随後,她看向二姨母,“你為什麼要那麼對我?”
不知為何,雲菩總覺得二姨母的顱骨看起來異常悲傷,她的頭是微微低下的,空蕩蕩的眼眶似乎在看向自己的盆骨,似是在為那無緣出生的孩子傷懷,也像是在為自己不可避免地死亡而低泣。
炭火擺在床尾,此刻紀鴦又挨着爐火坐,極微妙的迎上了二姨母悲傷。
顯然紀鴦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她說,“你大概很難過,因為弟弟跟你一起死了,可你會為我傷心嗎?”
隻可惜骸骨不會回答問題。
早上出門時窗子沒有關緊,夜裡起了風,一陣寒風吹過,掀開了窗,熄了蠟,還将蓋住二姨母的錦被吹下了榻,落在紀鴦足畔。
“你或許是高興的。”紀鴦拾起那一床被,“你替陸家延綿了子嗣,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好夫人。”她望向母親的屍身,“你根本就不值得阿姨對你那麼好。”
她細心的将被子疊好,放在一旁,她覺得自己比母親更需要這麼一丁點的溫暖,隻是她從來沒遇到。
表妹和她的女伴們善良歸善良,卻也無法理解她的痛苦。
表妹看起來纖細,實則心思上的纰漏像破了一個大洞的漁網。
她很天真地問,“你是覺得還有十幾個沒殺所以心裡不舒服嗎?”随後提議,“不如我們去殺了他們吧。”
紀鴦搖搖頭,将頭低下。
“會好起來的。”雲菩不懂怎麼安慰人,她所能做的也隻是說一些諸如此類的幹巴話。
娜娜她們來中州就像出門做客,玩的真開心,才入夜,她們便點了燈,教諸葛姐妹她們跳舞,幾個人拉起手轉着圈撒歡,就連曾經非常邪毒地建議她把生病老鼠和疫病屍體丢進對方城池的梅梅都眯着眼睛,像個小孩一樣合着拍子擊掌。
可她除了上門鬧事,就是哄琪琪格,末了還要面對紀正儀。
“給你添麻煩了。”紀正儀最擅長的事就是變卦。
比如說的很好,她會單獨置辦一個院子,讓錦書住在那邊。
最後總會變成“錦書還是跟你住好些”。
“你父親是防患于未然,還是喜好斬草除根?”雲菩坐下。
紀正儀輕蔑又自嘲的笑過,長長的睫羽垂下,“聽說是钺國來的刺客。”
“聽說是你父親告訴了他們這個地方。”雲菩倒了兩盞酒。
“你真的,比我還想讓我父親死。”紀正儀換上一幅似笑非笑的樣子看着她。
“我隻是很惋惜你。”雲菩還以同樣的似笑非笑,“倘若沒有你父親掣肘,你會是什麼樣子。”
“不必惋惜,若官家不需要我牽制父親,我也沒有今日。”紀愉古怪地笑,“你以為除掉我父親,我兄長,便萬事大吉了嗎?你錯了,沒有他們,還會有别人,但最終會有别人。”
她握起酒杯,“前事雖是我謀劃,卻是我父親的意思,我猜你應當是知道的,因此,我好奇,我們能否一筆勾銷。”她挽唇笑過,“上次與你聊起過東家,雖還沒有什麼眉目,但我猜,他或許姓鄭。”
雲菩那雙灰色的眼睛望着她,半晌後撚杯與她輕輕一碰,“正儀,我隻是個生意人,隻要價格合适,你我各取所需,我們就能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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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簡直糊塗啊。”紀恪痛心疾首。“你真的,你看看你……”他打着自己的手掌心,“你這讓爹和我的臉往哪裡擱?”
紀悅很規矩地跪在祠堂裡,隻是她不像母親那麼實誠,給自己找了個墊子。
她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一眼望去,是父輩的擲地有聲的名和母輩的紀某氏,數不盡的氏讓她不寒而栗。
倘若她不走這一步,她的名字也會變成這樣的某紀氏。
可她明明有着自己的名字,她叫紀悅,字沉璧。
望着三線香,她毫不後悔,“哥,我不想輸給她。”
雖然她和紀恪一母同胞,但她遠不如紀三了解這個大哥。
紀三教她,務必稱自己行此事是心有不甘。
“我們的母親是相門之後,明媒正娶,”紀悅看着紀恪,“為什麼爹讓她出仕,卻不讓你出仕?我們明明是嫡出的兒子,嫡出的女兒,偏偏爹不栽培你,不栽培我,最後倒是她當了一個秘書監,”她說,“我隻是想毀了她的名聲,讓她沒有臉在新鄭呆下去,隻能辭官。反正我們是女子,這種虛凰假鳳的勾當,不作數的。”
紀恪最大的罪過就是他的驕傲與輕敵。
父親也一樣。
她将這番話說給了父親,父親隻是扼腕,罵了“你啊你啊”,便隻罰了她的跪祠堂,縱使滿城風雨,也不再深究。
“那你以後怎麼嫁人啊。”紀恪也跪下來,“你到底想沒想過爹和母親。”
“我就是看不慣母親對她們那麼好。”她說,“不過一個揚州瘦馬,憑什麼去跟母親稱姐道妹。”
“事已至此。”紀恪大概是來替父親說一些父親不願意說的話,“你隻能苦一苦。”他眼睛裡滿是虛僞的心疼,“你的這些話,必須埋在心底,我和母親都知道,你是心向着我的,但不能說給她,她如今為你神魂颠倒,甚至不惜公然頂撞了父親,你說什麼,她都會為你百依百順,如今官家倚重她,她說話,比父親說話更管用。”
“你想不想學紀家槍攬月九式?”紀恪說,他穿着灰色道袍,看似出塵,在紀悅看來,他實則滿心算計,“祖父當年靠這一柄紅纓槍,率八萬鐵浮屠,護先帝登基,紀家槍在,紀氏的魂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