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簾之後,衛清歌端坐,俯瞰群臣。
她撚着珠串,等崔參知這一番慷慨陳詞結束。
自然,崔參知的話不出她所料。
最兇猛的攻勢并非諸如“請官家退位讓賢”這種啼笑皆非的話語,而是“官家女兒之身,舉今日之大計,固如今局勢,實屬不易,先帝若在天有靈,也當欣慰,然官家弱質女流,無依無靠,外無強援,内無得力夫主,方至敗局。”
甚至,他敢說夫主。
“請官家盡早擇一夫婿,合兩姓之好,延綿子嗣,這方是正道。”
她咬了咬唇,正欲開口。
宮人忽通報,告病的紀愉求見。
她知道紀愉隻是稱病在家,實際上去了哪裡,她心裡有個猜測。
大概這是趕回來了。
内心深處,她其實恨紀愉。
對她而言,紀愉同這些面目模糊的大臣們都不一樣,曾經的紀愉是她無話不談的朋友,許多見不得人的話她隻對紀愉一人傾訴過,那是連阿姐們她都隻字不提的話。
最初的紀愉也配得上友人二字,是紀愉為她出謀劃策,點醒她要硬起心腸,否則誰她都無法保全,教她如何利用欽天監天象之說,騙過昏聩無能的狗皇帝,成為雲貴腹地的欽差,又同她一起遊說土司夫人,聯合宣撫司,牢牢把持住這塊地盤。
若無雲貴二州,崔參知怕不是一副苦口婆心的德高望重長輩模樣了。
她至今都記得紀愉的話,紀愉對她說,“女兒對父親而言,是一把好用又無隐患的刀,你看平陽昭公主,公主與外臣不同,收回兵權易如反掌,隻要把她嫁出去,也因此,他對你沒有防備,一把刀,磨鈍之前,殺誰都可以。”
隻是這話聽來有幾分刺耳。
因為她将紀愉視為朋友,但在紀愉眼裡,她卻是一把好用的刀。
甚至她都回憶不起來她到底是在哪一樁事裡看出了紀愉的野心并感受到了紀愉對她那不帶一絲感情的利用——抑或是,樁樁件件,都有紀愉的手筆。
但紀愉卻又風塵仆仆,容顔憔悴,來不及換官袍,隻是穿了家常裙裝,進殿質問崔參知,“你不陰不陽這些話,是你小人陰損之心,還是令伯父教您的大逆不道之言?或是你崔氏賊心不死?”
她隻需要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帶過所有前情,上前半步,“官家,請聽我一言,當日内人檢舉大逆罪人崔氏,我同舍妹率禁衛搜查,于崔氏宅邸中搜得金甲十二副,戰馬十餘匹,往來書信三十餘封,抄查所得信中,崔氏子與同黨有大逆不道之言,若他有幸侍上,必叫官家一胎母子俱亡,從此這衛家天下,悉數歸于崔氏。如此鐵證,大理寺同刑部皆有留檔。崔氏畏罪自裁,是官家顧念君臣之情,給了他全家體面,”她随後看向崔參知,逼問道,“是崔大人将令侄的信,逐字逐句背誦,讀到心坎裡去了麼?”
不等崔參知反駁,紀愉質問說,“不用把我們都當傻子,你今日這話,想自己當皇帝嗎?”
許多話,她自己說着都心虛。
崔尚書之事怎麼回事所有人心裡都清楚,所謂的罪證,是她進門前捏造的,當日也不過是賭一個官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疼紀鴦,也想給紀鴦出口氣,不追究罷了——當年雖是瑞國長公主死前祈請找個由頭,将姑母之子腰斬棄市,但官家若不在意紀鴦,人死無對證,大可仍不必如此,可官家偏偏照辦了。
她是在賭,賭崔參知根本不敢反駁,賭崔參知不敢公然在朝上叫嚷,是信國如今的兵部尚書,統共單她一人親自動手,屠了他崔氏三房滿門男眷,人頭滾滾,猶如切瓜切菜,原因是自己那遠房侄子不檢點——這句話的每一個字,都那麼的難以啟齒。
崔參知氣憤不已,臉色變了又變,同她對峙數秒,仍是選擇跪地告罪,“微臣惶恐,臣絕無此心,若有此意,叫臣天打雷劈,全族無後而終,此乃欲加之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請官家為臣做主。”
她松了口氣,退開半步,給了諸葛文個眼色。
諸葛文在上朝時從不開口,但她既此時出來當了這個惡人,一些場面話,就要諸葛文來說了。
至于紀鴦,她從來都不指望。
随後她退開。
鄭相對她這身打扮自是大皺眉頭,他為防他的話引申出任何歧義,還特意顯然打量了她兩眼,“你到底是個女兒家,這,不體面。”
她抿唇一笑,說,“鄭相,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她将後三字咬重,“東君主。”
濱海之行倒也不算顆粒無收。
雖然雲菩不會跟她說一句真話,可假話就算再不打腹稿,也有三分真。
鄭相面無表情,自然,他三朝不倒,手段不凡。
隻是他露出了一處馬腳。
他沒有來兩句難聽的,而是岔開了話,恰到好處的附和了諸葛文,“臣等當年于先帝彌留之際,榻前立誓……”
官家自然對這一切不置可否。
小官小吏或許會因為這樣的話語而一時頭腦發昏,喊出誓死效忠官家的話語,但置身漩渦中的人卻又都是清醒的。
官家叫散後留下她們四人。
宮娥打起珠簾,而官家便端坐在那把龍椅之上。
龍椅看起來也不過是一把平常的椅子,沒什麼特别的,它甚至不像戲文中描述的那般,什麼雕金描銀,它,隻是一把普通的椅子。
“你來了。”官家撥弄着腕上的珠子,她應當是對所有的事情都清楚,自然,她也不能指望雲菩對衛清歌保密,人終究各有立場,“問到想要的了?”
她行禮,“官家,今日朝上失禮,請官家降罪。”
有時她也期望衛清歌同她真的撕破臉,拿所有的事情來質問她,哪怕問她一個大逆不道,命侍從上前将她擒拿,送進大理寺待審,她都會心裡覺得好受些。
偏生清歌默然片刻,隻是苦笑,将此事揭過,說,“起來吧,你又何罪之有?”
紀愉忽心生煩躁。
她看不清衛清歌的心思。
她不知道這是就此揭過,既往不咎,還是欲擒故縱。
每次衛清歌都這樣。
她很想同衛清歌坦誠以對,明明白白告訴衛清歌,她也想當皇帝,王侯将相甯有種,是多麼樸素又平凡的一句話。
衛清歌曾質問過她,究竟是什麼時候有了不該有的心思。
她沒有回答,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便是——“奉你為主”的那一日。
那一日,她真的成功了,哪怕她從未在官場中浸潤;哪怕她對朝堂争鬥一無所知;哪怕她是一個連史書都是半夜三更在被褥中對着月光看完的女子,她憑借她挖空心思想的那些會被達官顯貴恥笑的方略,真的把衛清歌送上了這個位置。
正是那一日,她動了心思。
衛清歌是靠她出謀劃策才有如今,那憑什麼,她不能自己做這個皇帝。
但她沒有勇氣将這番話嘶吼出,喊給衛清歌聽。
對這世上的每個人來說,衛清歌姓衛,光這一點,衛清歌就是毋庸置疑的皇帝。
更何況她必須顧及後果。
無論衛清歌出于何種目的,但畢竟沒有追究此事,她若将一切叫嚷出,那衛清歌也隻能将她下獄,紀氏抄家。
末了,她合眸,苦笑,冷冷說道,“官家,請官家安排冬至祭禮,無論如何,這次你必須親去,不論勝敗,你要做給百姓看,你要讓百姓知道,你沒有倒下,同時,我們在想别的辦法。”
衛清歌垂眸看着她。
“官家,雖敗猶勝。”紀愉說,“輸給那邊,不丢人,黃河決堤這是天災,和您的部署沒有關系。”
衛清歌搖搖頭,“你這話也就騙騙外人罷了。”她凄然笑道,“黃河決堤是天意,若無黃河決堤,信國不善水戰,你猜我是否還能守得住新鄭。”
“就算騙騙外人也行。”紀愉道,“你必須當自己赢了,若無黃河天災,你赢了,對百姓而言,赢輸,不過都是朝上吐露的風聲,下一場,我們必須赢。”她極度僭越,直視過來,“假以讨伐钺國,趁信國京師兵力空虛,直取上城,逼她們交還燕雲十六州,這場仗,我們絕不會輸。”
聽到這話,紀鴦擡眸看了紀正儀一眼。
四姨隻是苦笑,“好,若沒别的事,散了吧,我歇歇。”
紀正儀等人走後她沒有離開,“官家,”她說,“你不能讓紀悅挂帥。”
“為什麼?”四姨很倦的靠在龍椅上。
“信國到底有相當于我們多少的兵力?”她反問,“她們有槍,炮,延齡她們兩個人拿着槍就能抗衡八百餘衆,就算她們同意一同進攻钺國,她們隻要分出少量兵力留守都城,我們仍沒有勝算,但你相當于,将部衆悉數交予紀悅,紀悅是進攻信國,還是做别的事,大概會聽紀正儀吩咐。”
她其實不想管這些事。
誰勝誰敗和她都沒有關系,她是一個甚至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能這麼不要臉繼續活在世上的人。
小時候她聽不懂那些人的暗示,如今回憶起往事,大概那些人的意思是讓她自決。
太妃的話,應該也是這種意思。
但不知為何,她終于做好準備,覺得這人間也就是這個樣子,沒什麼好的,也沒什麼值得留念的,忽然間又沒人關心她怎麼還不去死以全瑞國長公主及陸氏名聲了。
于是她的日子變成了想起來可以試着去死一死,想不起來就混日子。
隻是四姨還是不一樣的,四姨是第一個在乎她的人,會陪在她身邊,告訴她所有人的臉面都無所謂,叫她活下去。
所以她還是願意管一管四姨的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