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林轍從夢中驚醒,後腦撞擊在一塊堅實的木闆上,這疼痛使他立刻清醒,睜眼卻是漆黑一片,他動了動,發現自己的雙手竟被綁在身後,嘴被封住。
這是什麼地方?
我怎麼被綁住了?
記得睡前……該在那廟中!
這時地闆開始震動,林轍一驚,睜大了雙眼,就着頂上的一線微光看清了周遭的環境,此刻自己似是在一間大貨廂中,被馬車載着前行,後背墊着層厚實的幹草,身前和右側分别躺着兩個男人,處境與自己相同,身形亦是瘦弱不堪。
其間一人正假寐,聽到動靜,睜眼不耐煩地瞥了一眼,又閉上。
另一人蜷縮着,時不時傳來幾聲粗啞沉重的咳嗽聲,若非嘴被布條封着,似是能将五髒六腑都咳出來,震得周遭不停顫動,不知是否受其影響,林轍也覺得頭昏腦熱,喉嚨發癢。
還來不及多想,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前頭車夫粗而沉的嗓音傳入耳中,林轍認真聽着,聽見“入秦關”“運送糧草”“布匹”等字句,他隐約猜到了自己的處境,自己正被牙人關在車内運送至秦國!
林轍吓得渾身一震,外頭傳來腳步聲,應是那守關侍衛前來巡查,腳步聲在外頭環繞一周,隻聽渾厚的一聲:“放行!”馬車又動了起來,繼續前行。
林轍背脊發涼,小時候他常聽母親說不可以獨自亂跑,會被人牙子拐走,那些牙人最喜歡拐賣半大的孩童和瘦弱的少年,他們将人關起來運到各國都城中,有的賣給達官貴人做個仆役,至于如何被對待全看主人家的脾氣。也有賣給商旅客棧做打雜的夥計,最差的則是送去做苦役,弄不好還會被亂棍抽打遺棄荒野。
總而言之,這輩子就隻能像牲畜一般任人宰割,再無自由和尊嚴可言。
馬車隆隆駛向秦國東都——栎陽,此地雖不比鹹陽王都來得繁華氣派、熱鬧非凡,卻也是車水馬龍,行人絡繹不絕。
車夫運着一箱的“貨物”堂而皇之地在街道上行駛,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馬車停下。
車夫下了車走到貨廂外把門打開,呵斥着箱中衆人滾下去,打開門後林轍才發現外頭已經天黑了,此刻他已心如死灰,踉跄着下了馬車,外頭一片漆黑,根本不知道身在何處,四周建着密不透風的高牆,想逃也無處可逃。
衆人在車夫的呵斥驅趕下進入了一間黑漆漆的屋子,待所有人全部進入後,車夫命仆從将他們嘴上的封布解開,給每個人都分了一小塊餅和一碗水,以免餓死在路上,待處理好一切後又将那生鐵所制的大門被重重關上,并上了鎖。
屋内陰冷昏暗,彌漫着幹草混雜銅臭的味兒,牆上嵌着一小排鐵欄杆,一縷稀薄的月輝爬上房梁,照出了屋中如牢獄般的布置。
林轍呆呆地縮在角落,手腳早已凍僵,渾身疲憊無力,腦袋滾燙,這種感覺相較于剛醒來那會兒更加強烈,應是染上了風寒,腦子昏昏沉沉的。
他雖流浪于列國近半年,饑寒交迫卻從未病過,這或許不是風寒,流民紮堆最易滋生疫病,若是得了疫病恐怕九死一生……
身旁仍是那位咳得快要吐血的瘦弱青年,林轍輕輕往邊上挪了挪,覺得自己喉嚨也癢得厲害,忍不住輕聲咳了幾聲,一陣疼痛感自胸口漫過全身,他無力地靠在牆邊。
不一會兒,那厚鐵門被打開了,外頭又進來了一批人,車夫如方才那般将人趕進屋後關門離去。
新來的這群人也自覺地找位子坐下,所有人雙手都被綁于身後,嘴被布條封住,眼中一團死氣,似是已經放棄了逃走的念想。
林轍迷迷糊糊地擡起頭睜開眼,瞧見坐在他對側牆邊的一個孩童,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雙眼睛卻是銳利雪亮,在一衆人中極為突出,仿佛黑夜中的一匹孤狼,雙眸在月色中幽幽泛光。
林轍靜靜地看着他,見那孩童正左顧右盼,目光沉着冷靜,複又低下頭好像在思索。
身旁那人又劇烈地咳嗽起來,震得屋内一陣騷動,外頭傳來動靜,門又被打開,車夫帶着兩個仆從走進屋,将那咳得半死不活的青年給拖了出去。
衆人目光膽怯默默注視着,關門時林轍聽見那車夫說了句:“這個廢了,扔去荒野自生自滅吧!”,随後便是一陣瘆人的棍棒捶打聲和嗚嗚咽咽的哀嚎。
林轍吓得一哆嗦,将正欲破口而出的咳嗽聲猛地壓了回去,痛癢混雜着在喉嚨和胸腔内翻江倒海,令他痛苦得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屋内衆人又被車夫帶出,關進了貨廂,馬車向鹹陽城的方向駛去。
林轍似是燒糊塗了,頭重腳輕思緒飄忽不定,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眼中畫面時虛時明,混沌之中發現自己竟與那孩童在同一輛車内,就着車頂投下的微光将此人悄悄打量了一番,見對方似與自己一般大,此刻正閉目養神,左側臉有一道若隐若現的疤痕。
似乎感受到被人注視,那孩童眼皮動了動,睜開眼對上了林轍茫然的雙眼,那幽幽目光看得林轍不自在地躲開視線。
孩童輕笑了一下,就這樣靜靜地坐着,閉眼假寐。
馬車行了大半日,外頭傳來守門侍衛的放行聲,入了鹹陽。
剛一進城,那孩童便睜開雙眼,坐直了身子。
林轍聞動靜又不自覺地看向他,瞧見對方眸光一閃,眼中閃過一抹興奮和狠戾,他動了動身子,竟從袖口中滑出一塊尖利的瓦片,輕輕抖動了一下手,輕而易舉地将捆綁在手腕上的麻繩割斷,麻繩落地後活動了一下雙手,撕掉嘴上的封布,一手撐地,正欲起身。
林轍一臉震驚地看完孩童一氣呵成的動作,對方察覺到了自己的目光時停頓了一下,低下頭将身側的瓦片輕輕推出,滑到自己身側,不再理會自己,弓着身子,悄悄移向貨廂的門。
後車門處,那孩童半跪着地,透過門間的縫隙觀察着外頭的景象,此刻馬車已入鹹陽城内最為繁華的街道,街上人群川流不息,四處回響着攤販的叫賣聲,他揚唇露出一抹陰鸷的笑,從懷中掏出一張火折子,輕吹一下快速點燃,往木門上燒去。
貨箱内頃刻間濃煙四起,衆人瞬間清醒,在這狹小的空間内引發一陣騷動。
孩童猛地起身,往火焰燃燒的木門上狠踹一腳,木門“嘭”的一聲破開,他飛快跳下車,消失在黑煙之中。
車夫終于發現身後動靜,猛地一拉馬缰停下車,此刻後廂内早已亂成一團,靠近後門的兩人被這急刹車震得滾了下去,在雪地中扭動掙紮,車廂中的衆人見車門大開,全都奮然起身,往外出逃。
林轍艱難地割斷了縛手的麻繩,撕掉了嘴上的封布,又被身側人的騷動擠得沖向門外,他跳下車一個踉跄摔在了雪地上,周圍煙熏火燎,燙的他眼皮子生疼,淚水直冒。
四周一片混亂,這動靜引得衆多行人前來圍觀,将這車隊圍得水洩不通,隻聽身後傳來車夫的咒罵聲,巡城侍衛的喝喊混雜着雨點般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
林轍胡亂抓了把雪往臉上蓋去,好讓自己清醒一些,拖着疲憊沉重的身子爬出彌漫的濃煙,他喘着氣,終于在一方人少之處艱難地站起了身,此刻腿軟得不像話,好不容易穩住身子,擡起頭,瞥見方才的孩童正站在不遠處注視着自己。
二人隔着滾滾烏煙相視,孩童露出一抹淡笑,轉身離去,淹沒于人群中。
林轍呆愣地看了一會兒,便使勁兒往人少的地方跑去,鑽入無人的小巷中,徹底擺脫了身後的混亂。
他累得蹲坐在地上,伸手摸向自己的額頭,那溫度滾燙得吓人,林轍隻覺得累得呼吸困難,心中有個聲音說着:算了,幹脆就倒在這,一死了之吧,反正也沒人看見,隻需下場雪便能埋沒自己的屍骨。
他苦澀地笑了笑,最終還是站起身,心底深處的求生欲再一次逼得他清醒。
要去找大夫!腦中閃過一個聲響,林轍扶着牆,雙腿發着抖,往巷子外走去。
暮色遮天,空中飄起了細密的雪。
今日乃是上元佳節,鹹陽城中僅挂着數盞昏黃的風燈,在細而密的飄雪中随風搖曳。
“咚!——咚!”打更聲傳來,街角與深巷中回蕩着打更人的吆喝聲。
“北風其喈,雨雪其雱——”
晚間朔風漸起,雪也越發的大了,街道和屋舍被細密的雪覆蓋,天地皆白,三街六巷已無人煙。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
林轍孤身一人在落滿白雪的長街步履蹒跚,月色蒼涼,漫天飄雪落于他身上,将這一抹孤獨渺小的黑色吞噬。
“心之憂矣,于我歸說——”
林轍呼哧着氣,胸腔内溫度異常的高,飄雪落于他臉上又被呵出的氣融成水浸濕了衣襟,他視線已然模糊不清,腳卻拼死般一刻不停地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