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暄一愣:“該不會走了吧?”
他有些失望,急忙在府上尋找,轉溜了半天終于在中庭回廊的拐角處看見了一個小腦袋正跟在兩個端碟子的仆役身後。
楚暄大喜過望,跑過去拉住林轍的手,問道:“跑哪兒去了?找了你半天,吃飯了嗎?”
林轍一驚,略帶歉意地搖了搖頭。
楚暄笑着牽着他的手一同到正廳吃早飯。
二人吃過早飯,林轍又把藥喝了,楚暄見他被苦得微微皺起眉頭,從案幾上取過一個小陶罐,從中拿出一顆蜜糖塞進他嘴裡。
蜜糖驅散了苦澀厚重的滋味令林轍不由得笑了起來,楚暄見了,也跟着笑,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說道:“你陪我去書房讀書吧。”
書房位于相府的第二進,坐落于府邸正中央,二人推開門,入眼便是北牆上挂着的一幅巨大的列國地圖,畫着地圖的羊皮紙已然泛黃,清晰可見圖紙上的些許墨迹,顯出了久經歲月消磨的陳舊之感,凝視着地圖仿佛能看到滾滾黃沙掃過烽火流離的大争之世。
除卻北牆上的地圖,其餘的牆面皆由書架圍起,寬且高大的木質書架上滿置着竹簡與羊皮書,從遠處看像極了書簡疊起的高牆,内裡涵蓋着天下各名家學派的書文典籍、諸子百家名文簡錄、各國古今政令抄簡等等,浩如煙海的藏書蘊含着古往今來衆多聖賢的畢生心血。
正中的暗棕色梨花木案上整齊堆疊着幾捆竹簡奏章,左側薄紗屏風後擺着一張七弦琴。
整間書房看似整肅莊嚴卻也幽靜典雅。
林轍這輩子都沒見過如此多的書籍,一時間震驚得挪不開眼,在這種書卷氣息的熏陶下,也難怪楚暄和張儀身上有着雅人韻士之氣度。
書房是相府的中樞之地,亦是丞相開府後的行政處,在秦國丞相有權不入王宮僅在自己府上批閱公文政務或是召集官員議事,并發布指令【1】,足見一國丞相權力之大。
然而張儀習慣親自入宮與秦王在政事堂共商國是,這間書房則成了楚暄的常駐之地,他常于此處閱覽書籍,并幫張儀整理奏折和修繕書簡。
楚暄牽着林轍走到木案前,将案上的竹簡奏折挪開,取來了一沓絹帛,從筆架上取下一支毛筆,輕蘸了下硯台上磨好的墨汁,他頓了一下,看着林轍問道:“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林、林轍。”
“林轍?哪個轍?”
楚暄邊說邊提筆,在絹帛正中以篆體寫了一個大大的“暄”字,其字筆力勁挺,幹淨利落,一氣呵成,看得林轍雙目發亮,心中滿是崇拜。
楚暄道:“暄,日氣也。先生說是光明、溫暖的意思。”
說罷放下筆,将這頁絹紙移到一旁,複又提筆蘸墨,他眼珠一轉,笑着看向林轍說道:“你也來寫寫你的名字吧。”
林轍心中一驚,有些緊張,見楚暄已将筆遞到自己跟前,隻好顫巍巍地接過。
林轍活了十年幾乎沒寫過字,更認不得幾個字,唯一認真寫過的就是自己的名字,還是用木炭在地上寫的……他認真回憶着楚暄方才握筆的姿勢,也有模有樣地在絹帛上寫着。
待他寫完卻似一副幹了虧心事的模樣,手微微發抖将毛筆擱在案幾上,整個人快速往後退了一步,面露尴尬。
楚暄走過來看了一眼,皺了皺眉,突然一陣大笑,林轍紅着臉低下頭。
“失禮失禮了,這……是轍字嗎?”楚暄笑出了眼淚,擡手擦了擦眼角,看着這鬼畫符般的“轍”字,說它醜可能都算是高估了。
也難為林轍,這字本就複雜,加之他應是完全不會握筆,墨迹時而細如遊絲時而又粗犷随性,幾處筆畫糊成一團,絹帛上墨迹斑駁,幾滴墨被甩到了案幾上,這字乍一看,像是被人打散了筋骨踹折了腿。
寫成這樣楚暄還可以認得出這是個“轍”字,林轍不禁心生佩服。
“我……我馬上收拾幹淨……公子見笑了……”林轍萬分窘迫,欲上前将案上的墨迹擦去,楚暄卻擺擺手,示意他無妨。
楚暄收斂笑容,若有所思地看着這萬分難辨的大字,片刻後嘴角揚起,頻頻點頭道:“嗯,轍字不錯!古有曹刿見敵之車轍而判其軍勢,以士氣勝戰。亦有言車有功,轍雖未及,然車毀而轍仍在,是以轍處于禍福之間,雖不顯卻能避禍患于無形,此乃祥瑞之意!”
林轍聽得雲裡霧裡,不明白他這禍啊福啊是何意。
其實他這名字并無任何高深之意,不過是他娘當年懷胎九個多月時在家中坐不住,一日到市集上買菜,恰逢一輛馬車失靈與其擦身而過,林轍的娘吓得失了魂,腹中胎氣震動,疼得昏了過去,在閉眼的最後一刻看到的是地上一道道車轍印。
于是林轍便早了一個月來到這世上,之後為了紀念這特殊的日子,他娘便給他起了這個“轍”字。
對前面的一大段話林轍不明所以,隻聽明白楚暄最後說“祥瑞之意”,心想對方畢竟博學多聞,他說什麼便是什麼。
林轍眼中眸光閃爍,笑了起來,也跟着楚暄輕輕點頭。
楚暄見他點頭便覺自己猜對了,心中歡喜,又見他笑了,一對桃花眼眼角一彎,雙眸清澈含光,唇角翹起,很是靈動。
楚暄心中一動,不由多看了幾眼,心想此人長大後定是俊美異常!
他不禁暗自感慨,還好這人被自己拾了回來,倘若真的凍死了或者被賣到哪個貴府上做個仆役,當真是怪可惜的!
遂忍不住走到林轍跟前,摸了摸他的頭,眼含笑意地看着他道:“你笑起來很好看!不要老是繃着臉,你今年多大啦?”
林轍眨了眨眼,答道:“過完年剛滿十歲。”
“哦?那我比你大兩歲,你應該喊我一聲哥哥!”楚暄玩心漸起,成就感陡生,在此之前整個相府就屬他最小,今日終于可以當一回長輩,旋即又補充了一句:“以後不準再叫我公子,叫哥哥!”
“嗯……哥哥。”林轍看着他的雙眼乖乖應答。
“嗯,阿轍真乖。”楚暄很是滿意地在他的側臉上摸了一把,突然心血來潮,拉着他的手讓他站到案前,又提起筆蘸墨,将筆遞給他,說道:“來,我教你握筆,你拿好,别緊張。”
林轍有些茫然地接過筆,看着桌上空白的絹帛,身後之人突然貼近,右手附在自己提筆的手上,左手扶住胳膊,讓自己站直,對方白皙的手指順過指間替自己糾正了握筆姿勢。
“握筆要握于正中,三指搭起,扶正筆杆,下筆時筆鋒微傾,不可過重,以臂力控制力度,順勢劃出,其間不可停頓,需一氣呵成……”
溫和的話語在耳邊響起,林轍整個人被楚暄半擁在懷中,後者的呼吸漫過自己的耳畔,他陡然間心跳加速,手也開始不聽使喚就這樣由着對方擺動,而後者正專注地教導,渾然無覺身前之人的耳尖染上了一抹绯紅。
待林轍回過神,絹紙上已經現出了一個篆書寫就的“轍”字,幹淨利落,端秀工整。
楚暄松開他的手,站到他身旁,見林轍盯着那字,眼中綻放出驚喜的光芒,他頓時就樂了,心中念頭一閃,笑道:“阿轍,你以後就做我的伴讀,我教你寫字、讀書,好不好?”
林轍一愣,萬分驚喜,眼中滿是感激:“好!謝公……謝謝哥哥!”
——
之後的日子裡,楚暄每天都拉着林轍來書房教他寫字,等他識字後,楚暄便與他講詩詞歌賦、百家之學、談古論今以及各國的一些奇聞轶事。
林轍學得很快,往往今日所授的詩文明日便可一字不漏地默出。
楚暄覺得他十分聰明,對他更加上心,隻花了大半年時間就能從最初的目不識丁到能默出衆多詩詞名句,還能含英咀華,大膽地提出自己的見解,可見林轍悟性非凡,若是好好栽培長大定是個了不起的學士。
在這些時日的相處中,林轍不再膽怯拘束,漸漸融入了相府的生活,在楚暄的照料下他早已不似初見時那般骨瘦如柴,臉色紅潤了,身闆也挺拔了,整個人精神多了,甚至個子都長到與楚暄平齊。
二人關系十分親密,總是形影不離。楚暄在府上呆不住便會拉着林轍再帶上個侍從,駕着馬車在城中大街小巷轉溜,偶爾看見蜷縮在逼仄的小巷中的流民孩童,林轍總會盯着許久,楚暄見狀便會拉着他到攤鋪上買一些熱的吃食給他們送去。
在這樣一個世道,見到爹娘雙亡四處流浪漂泊的孩童是再尋常不過了,運氣好點的被牙人拾去賣給店家或是達官貴人府上做個仆役,盡管失去自由卻總還是活着,運氣不好的便是餓死街頭。
像林轍這樣運氣好得出奇的更是寥寥無幾,從牙人手中出逃後又進了秦相府,還能像公子那般對待。
興許是他上輩子濟世安民,又或是因他生得一副好皮囊。
總的來說,這就是命。
至于楚暄将其留于身邊,全因他一時興起,想有個玩伴陪着自己。
張儀時常出使列國,留他一人在偌大的相府實在是寂寞無趣,幾年前他養過一隻鳥,卻因照顧不周而死于籠中,為此他難過了好久,在那之後又不知道從何處捉來一隻貓,卻養不熟,跑了。如今帶回了一個大活人,府上的家丁早已是見怪不怪,十分自然地接受了林轍的存在。
——
歲序更新,四時交替,日往月來,星移鬥換。
平靜的日子止于周慎靓王三年的深秋,噩耗如一道驚雷于秦國炸響:
五國聯盟共同伐秦,大軍已向函谷關開進。
消息一出舉國上下瞬間進入備戰狀态,都城郡縣城防加固,城衛戒備森嚴,大批糧草辎重運送至函谷關口營地,鹹陽城内百姓早已囤積糧食,挨家挨戶房門緊閉,城中氣氛瞬間緊張了起來。
四年前,秦相張儀為鞏固秦魏連橫,辭去秦國相位,隻身赴魏為相。魏王聽其策略,與秦國分别從西北兩境攻伐韓國,使魏國奪得南陽,擴寬了疆土,也強化了秦魏聯盟關系。
一年多前,齊楚二國因忌憚秦魏聯盟國力增強,威脅本國勢力,齊國向魏國下戰書,以此脅迫魏國與秦國斷交。魏王魏瑩見此情形,通過張儀向秦國求助,書信送至秦國,秦王嬴驷派出三千精銳鐵騎向魏國借道伐齊。
然而秦國低估了齊軍實力,齊大敗秦于西北長城腳下的平陰,齊國又趁勢再次向魏施壓,魏國隻好倒戈齊國,并與秦國撕毀連橫盟約,張儀也因此被魏王革去相職,重返秦國為相。
張儀的政敵公孫衍見時機已成,便拉攏燕、趙、韓、魏、楚五國合縱共伐秦國,他身挂五國相印,一手策劃此次攻秦大戰,并讓楚國為縱約長。
五國大軍浩浩蕩蕩壓入秦境,函谷關外旌旗蔽日,數萬長槍如林,纛旗臨風招展。
自戰國以來,秦國首次面臨如此嚴峻的大戰,事關秦國的生死存亡,秦王嬴驷調動舉國兵力前往函谷關會戰,朝野上下衆将領、能人義士齊齊上陣,魏韓兩軍率先迎戰,三國大軍連戰兩月有餘,仍是勝負難辨。
楚暄已有近兩個月未見到張儀了,聽聞張儀擔任此戰的軍令司馬,一同前往函谷關營地,加之坊間傳來的戰事情報,他每日心急如焚,在府上如坐針氈。
一日,外頭又傳來戰報——燕趙兩軍已駐紮于函谷關外幾十丈之地,正等待時機,蓄勢待發,楚國亦派兵穿過市丘,前往戰場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