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哥哥你怎麼了?”
“啊?”林轍的聲音将楚暄拽回現世,清醒之餘才發現林轍已經挨坐到自己身側。
“哥哥,你怎麼哭了?”林轍焦急地看着他。
楚暄摸了摸臉,略一愣神,快速擦去:“沒事兒,大概是太累了,我們回屋歇息吧。”
林轍将他拉進懷中,摸着楚暄的背安撫道:“哥哥不要難過,先生一定會好起來的!”
“嗯”楚暄緊抱住他,無聲地歎氣。
諸事操勞,心情低落,楚暄連着十多日無法入眠,越是夜深人靜就越是感到壓抑和窒息,望着滿室的漆黑,身體疲憊不堪,思緒卻極度活躍,腦中思緒紛亂不斷碰撞着令他難以入眠,心力交瘁。
這世上有許多事是無法解釋的,特别是直覺,當至親至愛将遇不測時,直覺總是精準到吓人,腦中不斷傳出的聲音化作幽暗的深淵,将意識拉入無底的黑洞中,并不斷地訴說着這一切都是真的,逃避是沒有用的。
楚暄經曆過一次死别,明白那種抽絲剝繭的痛苦和無力感。
這世間處理苦難的方式有兩種,一是迎難而上地消除它,另一種隻能細細品味這番辛酸與殘酷,等待時間磨平,至親至愛死于眼前,此生永不相見,便是後者。
可誰都難逃一死,人本就脆弱,不用他人動手,老病死即可不留情面地将人快速在這世間抹去,即便是盡心挽留也終究鬥不過時間。
某日黃昏楚暄幹坐在房中,麻木地望着窗外,屋内沒有點燈,他半側身隐沒于陰影中,外頭夕陽的金輝刺入眼中,光亮裡現出幻影,重重疊疊時虛時明,有孩童在院中奔跑,男人和藹地笑将孩童抱起坐在自己肩上,讓他去摘樹上的果子。
也有孩童嚼着塊糕餅跑到男人身後拽了拽他的袖子,男人蹲下身擦掉他嘴角的餅屑,捏了捏他的臉。
光一晃現出一大一小在庭院中一邊看書一邊曬太陽,耳邊傳來嬉笑聲,看得楚暄嘴角上揚,眼中卻溢滿淚光。
這些時日他們都極盡所能地照顧張儀,想要挽回局面,終是不見半點好轉,就像看着一面不斷坍塌的沙牆,雙手捧住一片,又漏下一大片,還不斷地從指尖流出細沙,怎麼補都無濟于事,隻能看着它不斷流逝到終結。
在死亡面前人是十分無力的,隻能看着生命一點一點地流逝,卻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改變不了。
主卧傳出張儀斷斷續續的咳嗽聲,聲音不大,聽在楚暄耳中卻像是挖心割肉。
今夜是林轍守床照顧,楚暄窩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着,全身像是被一層巨大的無力感包裹着,令他喘不上氣,又像是有無數雙手扼住自己的喉嚨,他感覺呼吸困難,他想掙紮地擺脫,卻似有一股更大的力氣将他死死地定在原地,他掙紮着喉結滾動着,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傳來陣陣苦澀。
他死死拽着手中的被褥,忍到極緻,随着那一聲聲入耳的咳嗽聲,心中的弦轟然崩裂了,心髒抽痛,鼻子一酸,淚水就像洪水決堤瞬間湧出眼眶,一發不可收拾。
楚暄死咬着嘴唇,蜷縮起身子,将頭悶在被褥裡,腥甜混雜着苦澀在口腔中蔓延,所有積壓已久的痛楚悲切都在這一瞬間爆發,化作淚水傾倒而下,他極力壓住哭腔,一個勁兒地将臉往被褥中埋,還是壓抑不住絲絲縷縷的嗚咽和啜泣,心中在經曆着風暴,悲切地怒吼,聲嘶力竭地痛斥着這世間的不公。
不知何時面上一涼,後背被熾熱的體溫和熟悉的氣息籠罩住。
林轍躺上床,從背後抱住楚暄,輕輕地撫摸着他的臉,掌心間一片濕漉,手掌頓了一下,沒有離開,複而一下又一下地拭去不斷從楚暄眼中冒出的熱淚,他将對方手中的被褥移開,把人撈進懷中,展被蓋到二人身上。
楚暄可能是哭累了,愣神了片刻,視線模糊不堪,在看清林轍的臉後心中的酸澀和委屈達到了頂峰,他轉過身,栽進林轍的懷中,放聲痛哭起來。
林轍輕輕拍着他的背,像安撫孩童一樣安撫着楚暄。
“阿轍,先……先生……是不是……不能……好了……”楚暄抽着氣,不斷哽咽着,聲音支離破碎。
林轍重複着手上的動作,沒有出聲。
——
深秋時節,冷風瑟瑟,草木搖落而變衰【1】。
暮色漸深,陰雲滿城。
楚暄從書房忙完直奔廚室,将苦澀濃稠的藥湯端出來,在廊上遠遠瞧見林轍從張儀的房中出來,阖上門,神色凝重。
楚暄停在原地,心髒驟然一陣寒涼,下午小谷突然來找林轍說張儀有話與他說,且隻找林轍一人,他心中已然生出不祥的預感。
林轍轉身見楚暄遠遠望向自己,略一愣怔,面上愁色消散了些,鎮定地走上前。
“哥哥,先生讓你進去,有話交代。”林轍牽出一絲笑容,攬着楚暄的肩膀往回走。
“哦。”楚暄神情恍惚,走到門前才略微清醒。
林轍推開門,見楚暄進去後又輕輕将門關上,站在外頭。
屋内,張儀一如既往的卧榻而眠,這些時日的情況比先時更糟,現如今他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意識也若有若無,身體因不受控制失禁了幾次,整個房間彌漫着難聞的生理氣味,這幾日漸漸的無法進食了,稀食湯藥流得滿床都是,他整個人瘦成了一根朽木,寬大厚重的被褥包裹下僅露出一張蒼老色衰的臉,面色白中泛青,顴骨凸起,眼眶凹陷,呼吸微弱而艱難,看着揪心無比。
楚暄像往常一樣走到他身邊,将藥碗擱置一旁,扶起張儀用枕頭墊在他背後,他的動作比往常都吃力許多。
張儀靠在床欄上,胸口好似壓着塊千斤重的巨石,呼吸十分艱難。
楚暄取過碗,舀起一勺吹涼了,送到張儀嘴邊,手不停地發抖,藥汁不經意間順着張儀的下巴倘若前襟又流到被褥上,染得烏黑一片。
喂到第三口楚暄終于忍不住了,趴在床頭失聲痛哭起來,頭頂覆上一陣涼意,哪怕屋内炭火燒得旺盛,張儀的手仍舊冰涼,他摸着楚暄的頭,眼中濕漉,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微微翕動着蒼白無力的嘴唇,輕聲說道:“暄兒……不要難過……人固有一死,先生隻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尋你父親、王上和公孫先生……那兒沒有戰亂……沒有病痛……先生在那邊……會很好……”
楚暄淚如雨下,顫抖着握住張儀枯瘦的手:“先、先生……我……我去給你找中原最好的大夫……您一定、一定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