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楚暄詫異:“這麼大的事怎麼從未聽你提過?”
“哥哥,我知道你定會一同過去,但那會兒疫病嚴重,你去不安全。”
那日晚間黃老大夫備好了藥又帶上他的藥箱,由林轍駕着馬車将一老一少送出城,如今他是太子太保,身上有着魏遫給的通關令牌,可随意出入城,即便是宵禁也不打緊。
三人暢通無阻很快抵達山神廟,廟中的流民們聽聞動靜紛紛看向門處,見來者是林轍,身後還跟着一老一少,在看清那孩童時皆是不可置信,原以為那孩童出去後遲遲未歸是真的被林轍給埋了,而此刻見他氣色尚可,精神也比先時好,他身旁的老者看這模樣像是位郎中,衆人心中知曉了大概,看林轍的目光逐漸從驚懼轉為感激。
“老大夫挨個兒為那些得了疫病的流民問診,他施針穩住病情,又給他們服下止熱的藥丸,之後的幾日裡老大夫回醫館熬了些湯藥,讓我帶去給患者,其中也有喝下會預防疫病及驅寒功效的,我将這些分給了其他人。”
林轍從懷中掏出一枚瓷瓶,正是方才喂給那發熱的孩童的,“但湯藥不便運送,且這天寒地凍的,送來此處都涼了,于是大夫就研制了這種丹藥,就着水服下,次日便會退燒了。”
楚暄點頭,回想起那孩童的坐姿與容貌,說道:“方才坐于你身旁的孩子,那舉止氣度不像是出自尋常人家,想必曾經也是個養尊處優的少爺,隻可惜這一場戰火燒盡了所有……”
“我說的孩童就是他。”林轍輕歎,“這兒的情況也是他告知的,他的母親在逃亡路上染上疫病,原本想入大梁尋大夫,可城尉不放他們進城,他母親才……”
“他可有名字?”楚暄問。
“他說他叫華真。”林轍道,“我原本想将他帶回我們那兒養病,但那孩子堅決要回廟中,說是要守在他娘身邊。”
楚暄沉默,心中悶堵,此時二人已入城。
年關将至大梁城内張燈結彩,不少店鋪已挂起了紅燈籠,放眼望去燈火輝煌明豔奪目,城内的百姓挨家挨戶清掃門前雪,開始辭舊迎新,屋内其樂融融,回蕩着歡聲笑語,四處都透着喜慶,而這喜慶的風被厚重的城門隔絕了,吹不進郊外的水深火熱。
看着眼前的紅燈高挂和流光溢彩,楚暄頭一次感受不到喜悅,甚至覺得這一切都十分荒謬。
“這件事,你和太子說過嗎?”楚暄心中其實已有答案,卻還是忍不住問。
“說了。”林轍回道,“但他……沒多在意。”
在安頓好流民後的次日,林轍前往東宮,魏遫見他“完好無損”前來,高興地撲了過去。
“師傅你昨日吓死孤了!怎麼獨自一人去那鬼地方?可别是遇到吃人的精怪了!”
林轍笑了笑:“無妨,那兒沒有吃人的精怪,是越國的流民,殿下……”
“孤當是什麼妖魔鬼怪作祟,原來是流民。”魏遫聞言放松下來,擺了擺手,一臉慶幸道,“父王不讓那些流民入城果真是明智之舉。”
楚暄聞言沉默了,他覺得自己的臉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火辣刺痛令他羞愧難當,他突然慶幸今日沒有穿着官袍,方才沒讓那些流民們知道自己竟是這魏國太子的太傅。
這世間的戰火猶未停息,這一年過得太安逸,竟讓他忘記了自己是生處于戰國,生處于山河破碎,黎庶塗炭的亂世。
——
之後的日子裡楚暄随林轍一同去往山神廟為流民們添置防凍的用具,林轍還幫他們把破損的牆填補好。
歲末,二人也開始張羅過年,辭舊迎新。
自張儀死後,楚暄辭退了家丁,凡事都由二人親力親為,楚暄反倒覺得這樣的生活更加自在,簡簡單單地過個年,不用像設宴一般大張旗鼓。
二人一起做了些菜肴,湊在一張席上喝着小酒守歲,看着窗外的煙火絢爛奪目,聽着爆竹聲聲,享受着溫馨的時光。
正月初二的午後,楚暄讓林轍去看看廟中的流民們,稱自己今日疲憊不堪要在家中歇息,還說前些日在路上看到郊外有幾處梅花開得正盛,他想摘幾朵養在家中添點兒色彩。
林轍走後楚暄來到廚房,準備“大動幹戈”,今日是林轍十八歲生辰,楚暄想着親自下廚為他慶生。
待林轍回到府上已是暮色遮天,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飯菜香,他将馬兒牽至馬廄,快速步入房中。
踏入房門的那一刻見楚暄正于案前擺放碗筷,案幾上是滿滿一桌的豐盛佳肴,林轍有些驚訝,一時間愣在原地。
楚暄聽到動靜,放下手中的碗筷,轉身來到他面前。
此刻林轍仍穿着大氅,渾身上下寒氣逼人,面頰凍到發紅,懷中揣着數株紅梅,紅梅被護得極好,一片花瓣都未謝落。
楚暄眼眶禁不住發熱,深感愧疚,将林轍懷中的梅花擱置到席上,立刻回身緊抱住他。
懷中撞入的溫熱驅散了周身的寒氣,也将林轍的思緒拉了回來,他擡手卻是想将懷中人推開。
“哥哥我身上冷,你先别抱,我先把大氅脫了。”楚暄僅穿了件單薄的中衣,身上溫暖幹燥,而自己一身冰涼,加之被屋内的暖流微烘過後有些濕寒。
楚暄沒有說話,卻是抱得更緊了,片刻後才松開,主動幫林轍褪去大氅,抖了抖上面的水汽,放到爐邊烘烤。
林轍全身回暖,洗淨手,快速坐到席上,看了眼案上的菜肴,雙眼放光,問道:“哥哥,這桌菜都是你做的嗎?”
楚暄輕笑,坐到他身邊質問道:“怎麼?我就不能做這些了?”
“哥哥真厲害!你今日怎麼突然做這麼多菜?”林轍看着案上擺着的菜肴,有酸辣粉蒸魚頭、爆炒酸筍、雞汁菌菇三鮮豆腐湯、姜末雞絲粥,以及一碗長壽面,他突然頓住 ,擡眼時目中亮起了光,卻在瞧見楚暄左手食指上一道細長的口子時僵住,飛快握住他的手,皺眉道:“你的手……”
楚暄快速抽回手:“無妨,小傷罷了。阿轍,生辰快樂!”他笑道。
林轍愣住:“我……我自己都忘記了,今日是我生辰。”他鼻子發酸,感動得笑了起來。
“自你從軍後每逢生辰不是在軍營中待着就是出征,想給你過生辰都沒有機會,如今日子你我都清閑了,我便想着做一桌菜肴為你慶生。隻是我第一次親自下廚,很多都是書上看的,倘若味道不佳多擔待點。”
林轍聞言心尖滾燙,紅了眼眶,将楚暄擁入懷中用力抱住,激動得聲音輕顫:“哥哥真好!”
“行了行了,快吃吧,菜要涼了。”楚暄笑着拍了拍他的背,“下午在郊外待了那麼長時間,凍着你了。”
林轍放開他,搖了搖頭,取過勺子替二人盛了粥,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睜大眼睛看了楚暄一眼,又繼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楚暄見他吃得香,心中狂喜,也喝了一口,整個人頓住,眉頭擰到一塊兒。
“這粥……我鹽放多了些,這雞絲切得也不夠細……”
“不會。”林轍放下碗,嘻笑道,“我覺得很好吃,哥哥做得都好吃!”
楚暄無奈,摁住他的手:“别光顧着喝粥,這長壽面一定要吃完,還有這魚頭湯,裡面還有幾隻大蝦。”
“哥哥你也吃。”林轍将魚頭夾出來放入楚暄碗中,突然想到一事,“哥哥,你過完年就及冠了,我該給你舉行冠禮。”
楚暄笑道:“冠禮都是長輩安排的,你一小毛孩瞎猜什麼心?”他伸手将林轍嘴角的湯汁抹去,想到家中已無長輩,苦笑道,“随便過吧,就當作生辰來。”
“不行!”林轍握住他的手,“我要給你辦一場隆重的!”
“就你我二人不必大費周折。”楚暄搖頭,淡笑,“冠禮不過就是個成年的标志,需要取字,我六歲那年父親臨終前已經為我取過了,于我而言冠禮不舉行也罷,何況如今先生業已離去……阿轍,倘若你還在司馬将軍身邊,及冠那年他定會替你操辦。”
“哥哥,你也替我取過字了,我也不必勞煩師父了!”林轍想到當初張儀要為他取字,這才恍然大悟,“所以先生當年……”
楚暄垂眸點頭,林轍便不再問。
“快吃吧,真的要涼了,先把這面吃了。”楚暄催促道。
“好。”林轍捧着碗開始吃面,過程中不時擡眼觀察楚暄的神情,一碗面下肚他将碗放下,忍不住開口,“哥哥,你最近總是悶悶不樂的,也沒以前愛笑了,是不是又想先生了?”
“最近?”楚暄苦笑,“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或許是因為流民的事吧。”
“不隻是最近,你在魏國的這一年一直是這樣的。”其實這一年中,林轍也感覺到楚暄并不快樂,他觀察到楚暄時常盯着一處出神,彼時神色茫然,眉間徘徊着憂色。
“是嗎?”楚暄一頓,也開始回憶。
這一年裡他确實沒有以前愛笑了,時常坐在庭院中發呆,有時回憶過去,有時也會思考未來,每當這種時候心中那怅然若失的情緒總是徘徊不去,偶爾還會夢到過去在秦國相府的日子,醒時心中總是空落落的。
楚暄承認自己在魏國并沒有很快樂,在這裡好像生命靜止了,日複一日地重複着相同的事情,越是重複越是覺得内心空虛。
起初他覺得清閑,而清閑慣了便覺得索然無味,這種時候曾在秦國的記憶就會湧入腦中,與現在産生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