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霎時間覺得自己幻聽了,猛地轉過身看清身後之人時滿目的震驚,張了張嘴,渾身微微發顫:
“安、安羽哥哥……真的是你?”
“是我。”楚暄笑道,“我來接你回家了。”
他看着嬴稷,他長高了,身子挺拔,容姿俊逸,肩膀開闊撐起寬大的錦袍,貴氣逼人,臉上的稚氣盡數褪去,五官棱角分明,不笑時威嚴得像極了他的父王嬴驷,除了那雙眼睛在瞧見自己時露出愣怔、委屈和一絲依賴,已然很難從中尋到過去稚氣天真的神光。
楚暄不禁心生感慨,不過是時隔三年,可真是天翻地覆,萬事萬物都在不斷變幻。
嬴稷盯着他,隻覺得頭皮發麻,喉頭苦澀不堪,視線逐漸模糊,他猝然起身直向楚暄沖去。
這些年努力維持的穩重與長期以來包裝出的生人勿近與疏離感在這一刻全然傾垮,剩下的隻是一個年僅十六七歲,涉世未深卻流落他鄉,滿腔委屈的少年郎。
“安……安羽哥哥……我以為、我以為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嬴稷淚如泉湧,抱緊楚暄,泛紅的臉蛋窩在楚暄的肩上,身子随着啜泣不斷地顫抖着。
楚暄心頭泛起苦澀,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稷兒這些年受苦了。”這一抱才讓他感受到對方身形高大,肌肉結實,已然是位成年男子的體魄。
片刻後嬴稷逐漸冷靜下來,自知失态了,放開楚暄,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抹掉了臉上的淚水,搖了搖頭,擠出一個笑容:“不、不苦,稷兒在燕國,過得挺好,安羽哥哥,我覺得你瘦了好多,你……還好嗎?”
楚暄莞爾:“我無妨,許是這些時日車馬勞頓沒什麼胃口,吃幾頓就回去了。”
嬴稷擔憂地看着他:“我聽聞,張子他……”
“嗯,先生已逝,追随你父王去了。”楚暄說得雲淡風輕,“他們到了沒有戰亂的世界,我們當替他們高興,不可傷春悲秋。”
嬴稷嗯了聲,點頭:“明白。”
楚暄看了眼嬴稷身後的涼亭,内裡的石案上攤着幾捆書簡,打趣道:“稷兒方才在看書嗎?我不在你身邊的這幾年功課可有落下?”
嬴稷聞言突然變得認真起來,正色道:“沒有,安羽哥哥讓我看的書我都看了不下五遍,每日來回地翻,裡面的内容我都滾瓜爛熟,你随便問我一句我都能答得上來!”
楚暄被他的神情逗樂了,故作驚歎:“這般刻苦,為師很是欣慰。”
嬴稷嘿嘿笑,撓了撓頭:“我這些年,能做的也隻剩這些了……讀這些書的時候我都想着若有朝一日我讀完了,是不是就能見到你了。”
這話令楚暄感到心痛,他主動伸手摸了摸嬴稷的頭:“我這不是來找你了嗎?”他這才注意到,嬴稷已然比自己高出了些許,他猶記二人離别之時嬴稷還比自己矮了半個頭,遂不由得感慨一聲:“時間真快啊,稷兒都長這般高了。”
嬴稷雙頰仍舊泛着淡淡的紅,大膽地拉着楚暄的手,向前進了半步,仔細地盯着他:“我、我還是不敢相信,安羽哥哥真的是你嗎?我沒有,在做夢吧?”
“是真的,不是夢。”楚暄被他的憨态逗得發笑,瞟了眼四周,問道“我們非要站在此處叙舊嗎?”
“是稷兒疏忽了!”嬴稷松開他的手,腼腆地笑了笑,“我這便帶安羽哥哥到廳中歇息。”
到了正廳内,二人又聊了些這幾年所發生的事,嬴稷心情甚好,吩咐宮侍備幾壺佳釀。
聊了一陣後,楚暄突然斂去笑容,沉下臉對嬴稷道:“稷兒,我有要事與你說。”
嬴稷正滿面笑容,見楚暄突然嚴肅,霎時茫然,即刻吩咐宮侍先出去。
待房門緊閉後,楚暄壓低聲音,将嬴蕩之死和如今秦國的光景,以及各國如今的局勢等等盡數告知。
嬴稷聽得懵住,這些消息過于龐大,壓得他一時間喘不上氣,特别在得知嬴蕩竟因舉鼎而死時他完全不可置信,想到的先是荒謬,但看着楚暄嚴肅的神情,以及這些時日嬴钰時常召集朝中衆臣商讨事宜,似乎有意規避自己,他才逐漸恍然,原來衆人不想讓自己知道的是這件事,也明白自己才是真的遠離世事。
嬴稷心中大悲,一瞬間心頭蒙上了寒涼,在認識楚暄前,嬴蕩便是他唯一的玩伴,二人形影不離,即便後來因王儲之争自己的母妃禁止了他與嬴蕩往來,以及嬴蕩繼位後被下令遠走燕國,嬴稷從未恨過這個紮根在他心底的大哥。
這死訊猶如一把闊身寒刀,往他心髒捅了進去,這鑽心的疼痛令他喘不過氣。
“怎麼會變成這樣了?”他不由得喃喃。
楚暄靜靜地看着他被悲痛折磨得發白的面龐,心中有些許不忍,卻還是在片刻後,說出了關鍵:“稷兒,我此番前來便是要接你回去,繼任王位。”
“我?”嬴稷大驚,怔怔地看着楚暄,嘴中喃喃,“我……怎麼可能……”
楚暄面不改色,肅然道:“秦國此番王位空缺,朝中公子們因王位争奪鬧得不可開交,朝堂上下分崩離析,猶如一盤散沙,幾方勢力攘權奪利,争鬥不休,逐漸上升至戎戈相向以緻血光之災。國不可一日無君,此番下去,秦國從内部就先垮了,各國已然虎視眈眈,必将乘虛而入,一舉擊破秦國,趁此機會将秦國這些年建起的威望踩得粉碎,若真這樣下去,自孝公與商君以來到惠文王與先生的畢生心血将付諸東流。”
嬴稷讷讷道:“我、我懂,可是,我遠在燕國無權無勢,有什麼資格去和朝中有聲名威望的王兄們争王位……”
“資格?”楚暄輕蹙起眉,“你身上留着秦國嬴氏的血,這資格還不夠嗎?”
嬴稷手攥着衣擺,猶猶豫豫,好半晌沒說話。
見他如此,楚暄有些失望,長歎一聲:“看來這幾年在燕國已将你的志氣磨光了,你當年可不是這樣的。”他想起兒時的嬴稷心懷大志,眼中神光奕奕,可如今卻隻剩下曆經滄桑後的木讷。
“難道你甘願在此處待一輩子做個名不見經傳的質子,命不由己任人擺布?”楚暄質問,露出失望的神情,“你若甘願如此我也不會逼你,但嬴氏宗族的血脈将成為束縛你一生的枷鎖。”
這些話勾起了嬴稷兒時的記憶,當年的自己……
“安羽哥哥,倘若有朝一日,我能成為……成為像父王那樣的君主,你也會像太公、商君和相國,與我君臣同心,共助秦國繁榮興盛嗎?”
“若是如此,微臣定當傾盡所能,為秦國效力!”
未等嬴稷回答,楚暄又從袖袋中取出一捆卷軸遞給他:“你看看這個。”
嬴稷接過卷軸,打開一看瞬間怔住,嬴驷的那封信也夾在其中,在看到卷軸和信件上自己的名字時攥着這遺诏的手不斷地收緊,将兩側捏出深深的褶痕,他渾身輕顫,少頃幾滴淚水砸落在跌宕有緻的陳舊字迹上,仿佛這诏書是執筆人剛寫就,字迹陳新,墨迹未幹。
嬴稷難抑心中悸動,聲音喑啞道:“這是什麼時候寫的?為何父王後來……”
“你父王有他的苦衷。”楚暄将自己從張儀的遺物中“獲得”此封诏書等事宜盡數告知于他,說得七分真三分假,末了輕歎了口氣,“如今追問這些已是無意,稷兒,現在這遺诏物歸原主了,如何定奪就看你自己了,你若不想繼位,就把這遺诏燒了吧,留着也是個禍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