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阚玉生騎着禦賜的寶馬,踢踢踏踏地走在長安大道上,沒由頭地想起這句詩來。
如不是身後還跟着幾個宮裡的侍衛,他真想痛痛快快地歎口氣。常人總需春風得意之時才有閑情逸緻賞遍全長安的名花野草,可出生在長安之人,是先逛遍了、逛熟了長安,随後理所當然得摘得旁人幾輩子都求不來的碩果。
良宅美酒,佳人在側,金榜題名,所求無不可得。
佑甯十三年,阚玉生背靠鎮關侯府,阚家滿門忠烈,男女将領共計十四口人埋骨邊疆,換來一門三侯的榮譽。
鎮關侯府功高蓋主,萬幸上下三輩男丁隻餘一個年方十六的小子,名為玉生,取得是君子如玉的好兆頭。
阚家小子出生武将世家,卻不喜舞刀弄槍,當年抓阄一手握了毛筆,一手握了硯台,雖學了幾年武功,卻“弓不成,矛不就”,渾渾噩噩長了十六年,倒也“棄武從文”得了個狀元的虛名。
時人稱贊帝王仁慈,将英烈之子養在宮内,竟不似前朝被廢的世家子弟,生生被皇城的金玉之氣熏成纨绔,隻知牽黃鬥雞,雖養成了一副潑皮無賴樣,到底能說會道,也算是成了材。
隻是,阚家,确實是滿門英烈。
阚玉生終究是借着低頭的間隙緩緩吐出一直埋藏在心裡的那口濁氣。
一門心思學武,勵志為父兄報仇,為國效命的阚小侯爺死在九歲,黃口小兒的年齡。
他死時手裡緊抓着劍鞘。
除夕的宮宴熱鬧非凡,大雪壓垮青松,積留的白色覆蓋在他小小的身體上,送他最後一程。
天将暗未暗時,已死之人的眼睛卻再次睜開——天地間的風聲遠了、遠了,悲鳴全散了。
這是阚玉生來到大燕的第七年。七年時間,讓他從現代人變成了大燕的阚小侯爺。即便榮譽滿身,皇恩浩蕩,他依然無法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時代相和解。
吃人的皇權對于像他這樣能夠與時代割裂開來的異鄉人來說,無疑是無形的達摩克裡斯之劍,始終在他頭頂晃蕩,不知道哪天就奪了他的性命。
鬥嗎?
隻有午夜夢回才敢妄想的選項。
真實的皇權像壓住孫悟空的五指山,任由你七十二般武藝,難逃其掌心。
“我不是英雄。”阚玉生如是想,“我是腐敗的螳螂。我的掙紮無異于是螳臂當車,自取滅亡。時代的車馬裹挾着駭人的風雨從我不堪的屍體上碾壓而過,我會變成泥土,或是一片化石。”
他擺出一副潑皮纨绔樣,偶爾作一首小詩,寫一篇文章,再恰到好處地拿下狀元名号。隻要他這位鎮關侯府唯一的的小侯爺再也無法勇冠三軍,阚家便安全了。
少年人尚未及冠,隻梳了小辮,穿了頗為俗豔的大紅圓領袍,卻襯的唇紅齒白,一副好模樣。
晏青從酒樓上往下望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模樣俊俏的少年正打馬遊街,絲毫不懂得避讓,行間路人無不快速退至道旁,生怕擾了貴人不快,被馬蹄踏碎骨頭。
齊垌也順着晏青視線看去,見少年乖張行事,不由歎道:“這就是阚家那小子吧。”
晏青收回目光,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作為應答。
齊垌自說自話,頗有些憤憤不平:“男妻,還是權勢頗大,皇恩正榮的男妻,長公主好大的口氣!”
晏青端起面前的酒盞,輕抿一口,片刻後才答:“母親有從龍之功。”
齊垌一下子就蔫了:“是,從龍之功,不求功祿,隻用來左右一個小輩的婚事而已,怎一個算計了得。”
晏青不答話。
倒是齊垌依舊有些氣憤:“長公主倒是下得一手好棋,尋常男妻聖上未必同意,倒是這鎮關侯府,上面怕是早有鏟除之心,隻是畏于民心,現在有人主動扯了大旗,正中君心啊——”
晏青答:“下棋之說倒是有趣。”
齊垌氣鼓鼓的模樣,像是要抑制自己脾氣似的,擡手端起茶盞,牛嚼牡丹似的連飲三大杯,這才解了心中火氣。
晏青看得好笑:“天下棋局隻一副,誰是棋手,誰做棋子,如何分得清楚呢。”
他再次打量上少年人的背影,少年郎身形薄弱,卻穩穩地騎在高頭大馬上,面對數百群衆毫不怯弱,脊柱挺直。似乎并不像傳聞中說的那麼不堪。
京城傳聞中的阚小侯爺,吃喝嫖賭五毒俱全,流連于煙花之地,一手牌九骰子的手藝曾驚動第一賭坊的幕後之人。傳聞他所寫豔詞更是一絕,最負盛名時全京城熱鬧之處都能聽到歌女輕聲唱那一曲《菩薩蠻》。
可是少年的脊背挺得太直了些,莫名多出了一種“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感覺。
齊垌見晏青半天不說話,一雙菩薩似的似笑非笑無悲無喜丹鳳眼睛一直盯着阚小侯爺看,撓撓頭,隻覺得好友的心思難猜。但齊垌最大的優點就是能接話:“天天不知道在打哪門子的啞謎,我隻知道,京城上下人人都可能是棋手,唯獨你晏青,是被左右包抄、四面楚歌的廢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