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夏的長安城是一副剛出閣的新婦模樣。最後一縷春風帶着新夏的喜氣,蹦蹦跳跳催熟了整座城市。
鎮關侯府的後院,有一堵矮矮的牆,和邊上其他院牆比起來更像是個非要插隊的孩童。牆外是個死胡同,鮮少有人路過。實在躲不過了,大可以扯着邊上的老梧桐樹葉給自己遮羞。
阚玉生喜歡坐在院牆上發呆。
長安城近郊處有幾座小山,連綿不絕,時人多喜踏青,故而取了個俗名叫踏青山。
踏青山的初夏群山環翠,繁鳥飛鳴,正是萬豔同争的一片繁榮景象。山頂雖總氤氲在一片雲霧之中,卻還是影影綽綽看得見高聳的竹屋。
如果牆下沒有不長眼的人總是來打擾,他大可整日整日地虛度光陰,閑雲野鶴,昏晝不辨。
晏青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匹高頭大馬,成天想着和他演“牆頭馬上”的戲份。今日帶了禮物,被他刺兩句“無事不登三寶殿”;明日寫了道歉信,被他輕飄飄地扔去一邊,也不表态,隻是眺望着遠處的踏青山。
“我帶你去踏青好不好?”晏青又騎着馬,裝作是從死胡同裡路過的樣子。
阚玉生沒理他,轉頭使了輕功竄到老梧桐樹上,将自己藏在密密麻麻的樹葉中。梧桐葉枝葉繁茂修長,似是無數雙大手正在擁抱他。好像踏青山上的墓碑都活了過來,變成他的家人安撫他。
六歲第一次爬上這裡,他接盤了關于阚小侯爺的一切,他的記憶、感情、抱負,甚至是恨意。他在懷念遠山上的故人,盡管全長安城無人不曉,忠骨已然葬在邊疆,所謂的墓,不過是百姓為了悼念,自行建的衣冠冢和野廟。
“我發誓不會再騙你。”晏青信誓旦旦。
“你的誓言值幾個錢?”阚玉生悶悶的聲音從層層疊疊的樹葉裡鑽出,“随随便便對着别人發誓,也不怕天打雷劈。”
“這次沒氣得把玉丢掉吧。”晏青笃定地說,手卻緊緊握住缰繩。
果然沒有無緣無故的禮物,說什麼定情信物,無非就是個預判他情緒的工具。
過了一會兒,阚玉生才回:“早丢了。”
“丢了就丢了吧。”晏青無所謂道,似乎那隻是一塊普通的玉,“以後讓阿娘再給你一塊。”
“不要了,以後都不要了。”阚玉生把頭埋進膝蓋裡,說到最後還抽了一下鼻子。
他總覺得朋友也好,情人也罷,一輩子被捆綁在一起的兩個人總是要互相信任的,否則長日漫漫,等到和其他人都漸行漸遠,隻有這一紙婚約還能牢牢地将兩人束縛在一起。
不知安靜了多久,久到阚玉生聽到一陣馬蹄聲,估計牆下的人已經悄然離去了,他偷偷探出頭,果然沒見到白馬的身影——終于是走了。
他使了點勁,跳牆下來,想繞路走走正門回去。
唔,總算把人盼走了,不知道小廚房裡還有沒有剩下糖糕。
卻正好被人接到。
“馬呢?”阚小侯爺沒好氣地掙脫。
“嫌無聊自己跑了。”晏青笑眼盈盈。
“你呢?”
“不敢跑。”還做出一副委屈的樣子。
“我倒是不知道,你晏六公子有什麼不敢做的?”
“什麼都不敢做。”晏青眼神下瞟,那塊玉佩還端端正正挂在阚小侯爺的腰帶上呢。
注意到他的視線,阚玉生惡狠狠對他比劃兩下:“看什麼看,我明天就丢了去!”
晏青笑笑,“都随你。”
兩人就這麼走過長長的巷子,等到太陽落到院牆那頭,阚玉生才再次開口:“其實我也沒那麼生氣。”
不等人回話,又接着說:“滿打滿算我們也才認識了大半月,連朋友都算不上。你算計我,我不生氣。”
“更何況。”他話音一轉,“你來找我,也是因為這兩天也不好過吧。”
晏青不說話。
阚玉生得意“哼哼”兩聲,“讓你們耍我。鎮關侯府最不缺的就是人了,府裡那些叔叔姨姨們挨個等着揍你們呢。太子打不了,套袋揍你一個丞相府的公子還是沒多大問題的。你這人,連交朋友都是要算計人的,很難讓人相信是不是真的适合結婚啊——”
他又說:“不就是和男人結婚,我不在乎的。但是,嫁誰都是嫁,不如挑個我喜歡的。”
晏青抿抿嘴:“是陛下賜下的婚。”
“真的是陛下?難道不是皇後娘娘?”
晏青脫口而出:“不是——”
“又騙人啊。”
晏青認真說:“我從未騙過你。”
“不是太子黨?”阚玉生笑笑,也沒當真。
晏青站定,“不是。”
“沒把我騙到大理寺去?”
“本來是想讓你親眼看看審訊的。”晏青還有些遺憾,“沒成功。隻能退而求其次,看看太子斷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