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若你以蠻力破境,滋長魇的力量,那你又是如何保持清醒的?”他剛剛從枕雲峰過來時,可沒聽見掌門師兄說淮鶴有什麼異常。
先前,晏淮鶴也有幾次入魇的症狀,但并不嚴重。
筠澤每每處理此事時,都是将晏淮鶴困在仰靈峰後山的石洞中,讓他自行清醒。
“弟子……”晏淮鶴斟酌了下說辭,平靜地道,“弟子的修為遠不及祁桑姑娘,得她相助,方才神志清明。”
“原來如此。”筠澤怕打壓徒弟的自尊心,及時轉移話題。
他擡手結印,一道燦金色的繁複法陣沒入晏淮鶴的眉心,幾縷滋滋作響的紫電從晏淮鶴身上冒出來,繼而隐沒。
筠澤叮囑道:“為師在你身上留下一道禁制,若你在入魇之時對他人出手,顯露殺性,将受萬鈞雷霆之罰。”
“弟子明白了。”晏淮鶴應道。
最要緊的事暫時處理完,筠澤舒了口氣,委婉地提起另一件事:“若是我沒看錯,你手心的朔蘭印與族徽不盡相同,也非晏氏的尋常血契。為師似乎曾經從令尊手上見過,莫不是……”
果然,哪怕能将奕長老搪塞過去,師尊這關依舊避不開。
晏淮鶴眼神并不閃躲,一字一句道:“如師尊所想,正是心魂契。”
他說得坦坦蕩蕩,好似這件事稀松平常,沒什麼大不了的。
筠澤頓了頓,似是斟酌了下字句,但依舊想不出什麼合理的說法。
自己實在無法給徒弟圓上什麼借口,筠澤正色道:“晏氏一族的心魂契遠比道侶之間的結契還要重上幾分,神魂相契,不死不滅——如斯荒唐……淮鶴,你簡直荒唐至極!”
“荒唐?荒……唐麼?”晏淮鶴無意識般複述了兩遍。
聞言,筠澤差點一口氣沒順上來,反問:“難道你不覺得荒唐?”
荒唐嗎?
确實荒唐,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這心魂契從何而來——
他刻意叫自己去忽視心魂契的真正意義,将它僅僅當作一個普通的血契,是因為自己都在惶恐它所代表的意義。
他垂下頭,陷入迷茫:“我不知……”
他仿佛又回到了兩日前,與祁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當日,自己禦劍路過墜月谷時,谷中突然升起結界,将他困于其中。他花了點時間破開其中一道法陣,卻在尋找第二道法陣時察覺到一絲若有似無的魔氣。
墜月谷為魔界與仙海十四洲的交界地,魔族在其中會被壓制力量,是以極少有魔族會來此。
懷着這般困惑,他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她。
在她身前站定時,她無意識釋放出來的威壓令他不得不拔劍以對——她的修為比他的遠高出一個大境界。
如此年紀便有此修為,在魔界不是長老候選就是王族。
魔族狡詐善變,以她的身份來看,她突然出現在墜月谷,并不簡單。
可她的眼睛,太過純粹,隻一眼就可看清她的想法,她的心中隻剩下求死之志。
這不是誘他輕敵的僞裝,而是切切實實地想要就此解脫。
他忽地想起百年前,他一人跪在晏府火海中的畫面,想必與她此刻的神色一般無二罷?
可緊接着,她卻笑起來,那臉上的釋然是他永遠也學不來的。
就是那一瞬,他恍然看見自己的怯懦,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和她全然不同,他隻是一個連死都不敢的懦夫。
肩上背負血仇的他,哪裡有資格去死呢?這百年來如影随形的夢魇,回蕩在耳畔的哭嚎……他的内裡早已被蛀空,徒具人形罷了。
于是,他卑劣地、自私地、快意地将她拉回了這座名為人世的煉獄。
心念瞬動,晏淮鶴忽然輕笑出聲,原來他那時心底翻湧的情緒是不甘,是嫉妒……卻獨獨沒有想要救人性命的善意。
可緊接着,在裂口之前,祁桑護他,卻沒有别的原因,隻是為救人,隻是為了護住他。
他是那般無所适從,恐懼在他空空蕩蕩的身軀中鼓動起來,他竟在害怕——
害怕她身上的血,害怕她對自己的憐憫。
這份恐懼讓他全身不由得顫抖起來,接住下墜的她時,指尖、四肢百骸,甚至連神魂也在一并戰栗不止。
又或許,這并非恐懼,而是他所不明白的某種更複雜的情感。
筠澤見他一直沉默,又兀自笑了一聲,似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感到一陣悚然,便出聲喚回他飄遠的深思:“淮鶴?”
晏淮鶴蓦然回神,斂去眼中的波瀾,再擡頭時已恢複過往一貫的淡然。
他自然而鄭重地保證:“還請師尊放心,淮鶴自有分寸,心魂契一事實為意外,弟子會想法子解開的。此事,絕不會打擾到祁桑姑娘的正常生活,請您放心。”
“你……诶。”筠澤眼底浮現一絲怅然,緩緩道,“小桑自幼便重情重義,這道心魂契于她而言是束縛……但若是連你自己也不知,這大概算天意吧。”
晏淮鶴總歸是他看着長大的徒弟,除去識海的那隻魇外,也沒讓他操心過,他倒也不會懷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