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燈火通明,十足暖意将浸入寒夜的風雪隔絕在外。
疑慮如同滴入水中的墨點暈開至逐漸放大。
緩緩壓下不解,齊頌當即轉變心思:“楊遠清,朕限你在十日内将杜氏一案辦妥。”
不設時限隻是想給他個循序漸進适應的過程。
從冷宮走到如今這個位置,他深知若想鍛出利刃終歸需要先讓其曆盡最嚴苛的打磨。
隻是起初為何生出這錯誤的仁慈心齊頌已不得而知。
意氣用事後沈旆甯沒後悔,卻抵不住本能的忐忑。
正琢磨着今天這一劫怕是要過不去時,男人不容抗拒的聲音從前方傳來,驚得她心頭一凜。
明顯的一哆嗦,讓齊頌差點又撤去了才剛端起來的架子。
沉下臉,抿住唇角上翹的弧度。
揣摩人心是天生就刻在骨子裡的,可他愣是看不穿楊遠清。
與那言行舉止相悖的表象下如同刺頭般連他都敢頂撞,卻又總出乎意料撞見他膽小模樣。
須臾,當齊頌正要反思他是否太過嚴肅時,卻聽對面的人又開了口。
“陛下,十日内微臣定能給出個結果,但微臣有一事相求。”
沈旆甯摸不透皇帝的陰晴不定,但在一番思索後她并不想這件事在她手裡落得個有始無終的結局。
剛才一時意氣用事的不妥在皇帝開口後她順勢接下台階,可又不願徹底淪為皇帝手裡的刀。
既已經将人得罪了,索性豁出去。
“楊大人,你這是在威脅朕?”
望着那嘴上說求,實際梗着脖子語氣硬氣得很的人,齊頌氣笑了:“若朕不答應呢?你打算如何?”
“陛下言重了。”
硬扛着懼意,沈旆甯把心一橫擡頭直視對面的男人。
燭火明滅,給那張冷隽的臉覆上了似笑非笑的朦胧。
可她并不覺得這是天子和善。
想到眼下的事,沈旆甯緊張小心地吞吐呼吸繼續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陛下隻需要做到不去過問,十日内微臣必定會給出個答複。”
能聽出她最後已經軟了語氣,可齊頌盯着眼前的人卻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對勁。
這楊遠清是在控訴他插手太多還是暗示他不會當皇帝?
無論哪一種,都十分不像樣。
“呵…楊大人可不要思慮過度。”
齊頌一聲輕笑,透着沈旆甯沒聽懂的揶揄:“朕方才問你不過是想知道你何時能将手裡的事辦完,朕還有新的事情指派給你罷了,倒不知你腦子裡朕竟然是如此昏君模樣。”
男人的語氣不輕不重,本來還想着如何跟他據理力争的沈旆甯因這句調侃一時間有些許愣怔。
齊頌沒錯過她那從堅定到茫然的轉變的眼神,心裡那點不爽也一掃而空,端起茶盞遮掩住嘴角忍不住上揚的弧度。
“陛下不是想幫崔家說話?”
“朕為何要幫崔家說話。”齊頌面上不見半點心虛。
被這句義正言辭的反問噎了回來,一時間沈旆甯忘記了剛才心裡閃過的狐疑。
殿内地龍燒得極暖,在男人那雙眸子打量下,她突然有些臉熱。
視線落在放了許久的茶壺上。
隻是她膽子還沒大到那種開口問皇帝讨水喝,慌忙開口:“是微臣誤會了,微臣隻是——”
“隻是如何?”
望着臣子臊紅着一張臉話音吞吐,齊頌整個人放松後仰,看戲般等着他辯解。
眼前人步步逼問,沈旆甯手心中都不由得冒出薄汗,到了嘴邊的話在似乎能看透她的目光凝視下囫囵打了個轉,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裡。
瞬息的沉默下,她緊繃的肩膀緩緩耷拉下來,眼一閉,幹脆坦然:“微臣隻是怕陛下立場不堅,無法公允。”
戲沒看成,反倒是半路被人推上了戲台。
“楊遠清,你可真是好樣的。”齊頌笑不出來了,擡手攆人:“趕緊滾吧,十日内朕要得到結果,否則朕便治你欺君之罪!”
自登基以來,哪怕是崔文觀那隻老狐狸在他面前也未曾如此明目張膽就差指着他鼻子說不是了。
這該死的楊遠清哪隻眼看見他無法公允了?!
沈旆甯并不知此時眼前面無表情的男人已經氣得磨起了後槽牙。聽見他攆人的話反而心下一松。
打算腳踩西瓜皮,可嘴卻比動作快一步:“陛下您先保證不會插手?”
齊頌:??
當皇帝伸手去摸桌案上的硯台時,沈旆甯躲在守福身後快步出了奉安宮。
暖意散去,萦繞空氣中的寒涼蜂擁灌入脖頸。
“福大人請留步。”
“楊大人稍等片刻,宮人已經去備轎辇了。”
這個時辰宮門已經落了鎖,沈旆甯本以為又要被承影扛走,眼下聽見這話才暗自松了口氣。
站在呼嘯的北風中,凍得她頭腦都連帶着清醒了不少。
攏了攏外氅,轉念一想,沈旆甯忽地又覺得有些許不太對勁。
細細回憶在奉安宮内和皇帝的對話,分明是他一開始說的話就意有所指!
在驚覺時猛然回頭。
殿門在她出來後已經再次閉合,兩側宮燈靜靜伫立寒夜中,守福一言不發陪她等着轎辇,殿内光亮從窗牖透出。
視線順着殿門上移,懸挂的匾額在夜色中更顯巍峨厚重。
方才心中被後知後覺帶出的不滿驚詫在這沉重刹那間消失殆盡。
此刻她才仿佛在這清楚感受中有了楊遠清口中君臣的真實感。
對方似乎在不動聲色中就已完全操縱了她所有舉動。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在這一瞬深深烙在了沈旆甯的腦海中,不自覺竟激出一身冷汗。
“楊大人。”
良久,她才在淡漠的喚聲裡收回神思。
宮人擡着轎辇已經停在了奉安宮前的青石階下。
守福見她回神也不再言語,整個人掩藏在深色的衣袍下,似乎跟這深宮融為一體。
“有勞福大人。”
朝守福颔首道别,沈旆甯才踏入檐外細碎的霜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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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
楊遠清照例伺候完老太太,拖着疲憊麻木的步伐準備回房。
梨樹依舊伫立庭院,可他卻沒了當初溫酒賞景的雅興。
寒夜幽靜,随着步伐趿拉路過書房,望見那片還未點燈的漆黑時,心底莫名生出一陣恍惚。
停頓片刻後推門進去,摸索着将燭台點亮。
沈旆甯住進書房後擺設幾乎沒變,因她每日習字,屋内似乎墨香更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