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條不歸路,不成功便成仁。但竟也慨然潇灑。
隻是千秋啊千秋,待你元神歸位,憶起此情此景,不知是要惱羞成怒,還是付之一笑?
無雙不覺有些期待。
她跟着她們,目睹她們攻下一城又一池,打退一次又一次官軍圍剿。目睹燎原之火卷過整個天下,皇室不存,山頭林立。目睹她合縱連橫,拿大放小,終于成了那最後赢家,面南而王,稱孤道寡。
千秋大王變了千秋大帝,也用了那“德高三皇功蓋五帝”的稱号,至此龍袍加身,世間獨尊。
皇帝的後宮有各家送來的美人,鄰國的皇子,重臣的兒孫,民間的秀男,宮宴上好看得像一堆争奇鬥豔的花瓶。
無雙卻從不曾見她往哪個宮裡去,那舊人新人的故事總歸沒在二人身上上演。
她心裡邊曉得,她從來是惦念着她,這個賭局,總歸是她們赢得。
雖說她從來沒再提起過她,似乎全忘了自己曾有那麼一位“夫人”。可燕娘尋來她的家人親友,她卻要厚加撫恤。那宮裡的新人一年年進,後來有了似她的男兒郎,更有了似她的女兒家。
但不論是怎樣的天姿國色千嬌百媚,在這皇帝眼前,從來都一視同仁的冷待,冷到後來朝臣終于斷了此心,後宮也再無争寵,甚至一團和氣的鬥起牌九。
然後,她老了。
無雙不曾想過會見她有老病這一日,其實也倒不是不曾想過,若為凡人,生老病死自然要一一經曆。隻是縱然如此,那些實際上卻是那般遙遠,她從未體會過,因此也不知她如今是怎樣感觸。
風燭殘年的皇帝仍不肯解刀,朝會上身形雖仍然挺直,獵場中身闆雖依然壯實,眼神卻比從前平和,少了許多匪氣和血氣,若眉間再添多三分冷峻孤傲,便更接近她記憶裡那個無拘無束的仙子。
無雙依然沉默地注視她,數她面上的細紋,數她眼角的漣漪,數她幹枯的雙唇,數她凹陷的青筋。
這麼些年,這一世卻是她二人相處最久的一世。
她瞧着她一路走來,多了沉穩,多了謀算,曾狠心斬殺生死相托卻半途反目的姊妹,曾深夜裹刀親冒矢石登城奪門,也曾雪裡溫酒賞過梅花。
唯一不變的,卻是最初那般赤誠之心。令後宮群芳各得其所秋毫無犯,令肱骨重臣心甘情願折腰為她所用,令同袍擁戴舍生忘死,令天下歸心山呼萬歲。
是她的千秋,是她的愛侶。是帝國的王,是天下的臣。
她知道,她們很快會再相見。
無雙伸出手去,隔空輕輕描着她眉眼。
皇帝于睡夢裡似有所覺,“夫人……”呓語輕輕,含着無限怅惘,叫人聽着斷腸。
無雙微驚。
收手斂眉,飄然出外。隆冬寒風刺骨,大雪無聲落下。
是歲,帝崩。
*
千秋自知時日無多。
這一生有功有過,亂世中拼殺來的帝位,初心本是要暫留這性命,以手中刀護住寨中人,免得她們身受牽累死不歸鄉。
後來也不知怎地,輾轉之中識得了一諾千金重不死亦不屈的田間“愚婦”,識得了身處閨閣亦有宰輔鴻鹄志的大家千金,識得了一心為公埋名隐姓入叛軍的白衣書生,識得了半塊硬馍馍也要分與同伴的乞丐娃娃……
漸漸曉得,天下萬民,都有其心願。以一身之輕微雖未可擔負,聚萬萬人之力卻拾柴焰高——總得先獻出那綿薄之力。
這一路硬着頭皮咬牙走來,扪心自問,好歹是做得還算不錯,終究是不負衆望,不負這世道,不負這“天命”所歸。
隻除了一個人。
此生最對不住的一個人。
她原是想着立刻就去陪她,可是總得要等一等,等到為寨中人尋到安身之所,等到除了眼前這勁敵,等到平了這天下,等到肅清這餘孽,等啊等啊,等到如今。等到她垂垂老矣,等到隻怕她不肯再等。
是啊,她本就不情不願,如若死後當真有靈,定然早便投胎去了罷?
前頭影影綽綽,眼中白霧茫茫,想來大限今日将至,許是鬼卒勾魂引魄。那也罷了。人總有一死。死後還能見到她麼?
再回神時,人竟已不由自主地浮了起來,回望那床上軀殼,原來安詳睡去。
眼前忽多了一人,白衣似雪,容顔勝雪。
千秋怔住。
那人卻忽到近前,擡手捧起她雙臉,于她唇齒間纏綿輾轉,直教她眼前發昏,唇上濕軟,渾然之間,物我兩忘。
那不再相見的忡忡憂心,自然是頃刻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