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腳已經踏出門檻外,千紅一窟忽然轉過身來,扒着門框,頭一歪,
“白日裡,不會有人來。”
脆生生地笑一聲,千紅一窟又對白行玉交代道,
“我這麻藥啊,叫作醉真散。醉,是身子麻痹;真,是頭腦清醒,且絕無假話。”
千紅一窟語重深長,“有什麼想問的,抓緊時間哦。”語罷,一甩裙裾,飛似的去也。
千紅一窟離開後,白行玉立刻環顧四周,隻見房間内擺放着梨花木雕刻的家具,布置簡單,但十分潔淨。窗外是一庭院,葡萄蔓子的綠意攀上窗戶來。
再也沒有明月樓的雕欄玉砌、流光溢彩。隻有簡單的小屋、松軟的床鋪。白行玉一陣恍惚,擡頭定定地看了一陣窗外的耀眼日光。
真的離開明月樓了。
古鴻意依然安靜的昏迷着,白行玉盯起他的臉,喃喃着,“醉真散……”
白行玉确實有很多想問古鴻意的。想了想,他決定先不打攪古鴻意修養,一切等他醒來再說。
何況,兩夜的逃亡、三百兩黃金、三道山河一劍,為自己做到這個地步,白行玉覺得,質疑與猜忌,已沒什麼必要。
無論他是為了什麼。
古鴻意對自己有恩。君子論迹不論心。
俠者,要報恩。古鴻意想要什麼,他必定報答古鴻意。
說到山河一劍,白行玉蹙眉,連自己都并未與梅一笑正面交鋒過,還記得古鴻意腰腹赫然三個血洞,那樣子很是吓人。
白行玉便輕手掀開被褥,去檢查古鴻意的傷勢。
棉被掀開,露出一具線條優美的臂膀來。古鴻意隻着單衣,為了方便給腹部傷口上藥,領口開的很深,将胸腹整個露出來。小腹平坦,胸膛寬闊,可見常年習武痕迹。
繃帶交錯縱橫,血迹已凝固成發棕的深色。三處圓圈狀的傷痕,像把石子投入湖面一樣,血色擴散開來。
白行玉看一眼古鴻意緊閉着的雙眼,見他依然沉沉昏迷着,無半分醒來的迹象,白行玉便擡手将指尖搭在古鴻意腰腹的傷痕上。
他很快确認,這是三處十字型的劍創。
有些蹊跷,雖然白行玉沒有和梅一笑正面交鋒過,但畢竟為江湖聯盟做事多年,對梅盟主的招式也有過研究。
山河一劍落下的不會是十字型創口。
白行玉稍稍加重了一些手上的力氣,去探古鴻意傷口的深淺,便把整個手掌撫住他的腰腹。
更蹊跷了。這三處劍創,分明沒有用盡全力。
梅一笑明明對衰蘭送客手厭惡至極,五年前親點白幽人去華山讨伐衰蘭,臨行前,特意交代白幽人,務必下死手,不要惜才,這種賊,永遠算不上才。
梅一笑沒有理由對古鴻意收斂實力。
白行玉心中更加疑惑,目光落在古鴻意身上交錯縱橫的繃帶上,繃帶将他的皮膚分割成斜斜的碎片,為了止血,又纏的極緊,繃帶間隙處,緊實的皮肉呼之欲出。
如果能親眼看看繃帶掩蓋下的腰腹,是怎樣的傷情,便能知道的更清楚些。
當然,等古鴻意醒來後,再要求他給自己展示一下吧。
白行玉便把落在他小腹的手掌收回。
忽然,看見古鴻意肩頭還有一處小小的疤痕。
這道疤痕時間應較為久遠,褪成了淡淡的肉褐色,隻是依然微微隆起,像一條小小的山脈。正好和鎖骨綿延成一條線,線條很優美。
白行玉一眼便看出,這是錦水将雙淚落下的傷痕。
五年前,華山論劍,他一劍貫穿古鴻意肩頭,在他身上落下的疤痕。
白行玉笑了笑,自嘲似的,世事無常,沒想到有和衰蘭并肩作戰的一天。
昨晚血雨腥風,自己親手殺了江湖聯盟的人,手上沾滿了罪惡的鮮血,白大俠的清白早已不複了。
他和衰蘭,已是一路人了。
沒由來的,白行玉擡手按了一下古鴻意肩頭的疤痕,觸感就是一座肉作的小山,有些粗糙,有些崎岖。
白行玉心說,“他體質不如我。五年,疤痕應完全消退了才是。”
這麼一頓又按又摸,古鴻意依然死死昏睡着,沒有半分動靜。
白行玉對他作了一揖,無聲道:“冒犯了”,又希望古鴻意早些醒來。
因為有“醉真散”,他确實有許多話,想親口問古鴻意。
日光已高高的升起,照的被褥暖和又蓬松。老闆娘晚上才會回來照看他們一眼,白行玉靜坐片刻,盯着窗戶上搖曳的葡萄藤蔓光影,久違地覺得白日漫長。
明月樓的白日轉瞬即逝,明月樓的夜晚很漫長、很漫長,怎麼也熬不到頭。來煎人壽。
脊梁骨慢慢痛了起來,似乎支撐不住手腳了,他想起老闆娘所說,“像串糖葫蘆一樣把你暫時固定住了”,白行玉笑笑,隻好再度躺下。
躺下時很輕很輕,生怕折了老闆娘剛給自己串好的手腳。
剛剛縮進被子裡,被子底下,手心便突然一暖,被什麼人給快快奪過去。
就這麼恢複到了醒來之前,手拉手的姿勢。
白行玉一怔,才艱難地把脖頸吱呀吱呀的扭過去。
古鴻意依然昏迷不醒,面上毫無波瀾。隻是直直把他的手拽過去,恢複了之前的姿勢。
醉真散“身子麻痹,頭腦清醒,絕無假話”……
“古鴻意,你一直都醒着麼……”
古鴻意仍合着眼,隻是擡手将衣襟扯的更開闊些,摸了摸自己肩頭的傷痕。
錦水将雙淚落下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