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鴻意蹙眉,下意識按緊了霜寒十四州。可是,在紛紛的心意前,劍,再也幫不了他。
要殺他。這是你的使命。為了殺他,你已經做到了這個地步。古鴻意,你想清楚,兩夜的追殺,九天的逃亡,三百兩黃金。還有腰腹三個血洞,被熱起來的春氣蒸騰地發癢,血痂幾近撕裂。
最後,古鴻意這樣回答:
“等他養好傷,……我把他送回去。”
說出這個答案的時候,血痂輕輕撕裂開般,心中很亂。
劍,沒有幫他。霜寒十四州隻是靜靜卧在他虎口的老繭中,感覺到主人将它握的很緊、很緊。
這是一個溫和的答案。
古鴻意一向是個坦誠的人,這句話完全是随着心說。
他就是說不出那個“殺”字。那便不說。
但古鴻意也明白,他們不是一路人,早晚會分道揚镳。
成親?太不切實際了。一塊玄黃的鐵契,怎麼可能鎖住一個絕世的劍客。
等他養好傷,他們好好比試一場,就算圓滿了。
然後,把他送回高高的、潔淨的地方去。
是劍門嗎?也許。劍門是毫無塵埃的一處高台,是對衰蘭送客手下逐客令的地方。那個清譽蓋世、須發全白的師尊,早晚會查清他身上的冤屈,然後把他接回那座巍峨的竹樓裡。
就像盜幫的師兄師叔風塵仆仆地來到汴京,隻為找到自己,然後把自己接回那個塵土翻湧的小小洞穴一樣。
總有一天,他們都會回到各自原本的生活中。
聽到古鴻意的這番話,醉得意茫然了一刹,便赫然怒目圓睜,“什麼屁話,什麼叫給他送回去?”
醉得意扛起酒葫蘆便直直向古鴻意砸去,古鴻意劍不出鞘,隻是将霜寒十四州一橫,擋在胸前,緊緊咬着牙,卻依舊堅持道,
“……師叔,我與他之事,你們不要插手了。”
醉得意目眦盡裂,“這算什麼?小子,你……”
“你莫不是,不想負責!”
酒葫蘆與霜寒十四州的劍鞘緊緊相抵,醉得意卻看清,衰蘭的眼睛并無輕佻的神色,相反,有些黯然。
袖玲珑瞪一眼古鴻意,隻覺得這小子莫名其妙,明明一副五迷三道的樣子,現在又死活不娶人家。
袖玲珑冷嗤一聲,撫着長須,眼睛一挑,“古鴻意,你莫不是看不起人家的出身?”
“我不是!”古鴻意咬緊牙關抵擋着如山傾倒的酒葫蘆,用盡力氣厲聲回答道。
正相反,他自己才是個一身補丁、風塵仆仆的盜賊,連最心愛的劍都是偷來的。他沒有一把好劍,去配白幽人的錦水将雙淚。
醉得意驟然收起酒葫蘆,迫的古鴻意一個趔趄向後摔去,醉得意不管不顧地沖到白行玉面前。
醉得意稍稍弓下身,本是怒目金剛的長相,盡力擠出一個舒舒展展的笑容,溫聲對安靜坐着的白行玉道,
“小白,千萬别往心裡去哇。那小子欠收拾!灑家收拾他一頓就好了。
好孩子,你等着師叔……”
醉得意話說的着急,有些磕絆。一雙不怒自威銅鈴眼睜得很大,卻盡力吊起一個溫柔的笑容。
語罷,醉得意轉過身,立馬換一副兇神惡煞的神色,大罵,“小子,你說的什麼屁話!多傷人家的心……”
說着說着,醉得意黃鐘大呂般的嗓音軟了下來。
他真心怕那孩子難過。醉得意是衆人之中,唯一一個能聽懂那一串手語的人,知道芍藥是何時飛走的、知道小古抱着小白飛在空中的時候,背後是一輪明月。
醉得意目眦盡裂,張嘴便對古鴻意厲聲:“你知不知道,小白對你……”
話卡到這裡,醉得意咕咕哝哝,也說不明白了。醉得意是個金剛羅漢,隻會狂飲,不懂柔情,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但他清楚明白,那是一顆真心。
忽然,金剛羅漢的起着毛邊的衣角,被輕輕拉住。
醉得意回首,是白行玉。他睫毛顫顫,打起手語。
他慢慢說:“師叔,古鴻意救了我,他讓我做什麼,我都情願的。”
那孩子并無什麼表情,無聲地說這句話的時候,很淡然。
白行玉不覺得古鴻意的說法有什麼錯處。他們本就是毫無交集、深究隻有一點仇恨的兩個人,如果不是明月樓重逢,他根本不會知道古鴻意的名字。
古鴻意有自己的熱熱鬧鬧的親人,有自己心愛的寶劍,有很明亮的眼睛。
自己有一背黥刑,和一身血債深仇。衰蘭願意救他一命,已經仁至義盡,憑什麼奢求,衰蘭後半生都和自己一起背負那些仇恨。
一個快意蓋世的劍客,怎麼可能願意,娶一個失去劍心的廢人。
他認真地看着醉得意一團酒氣的紅臉,打着手語,“師叔,謝謝你。”然後便垂下頭去。
醉得意還想再哄小白高興,那孩子卻輕輕垂眸,雙手交疊叩在膝頭,不再有反應。
醉得意“哎呀”歎一口氣,便轉身去看古鴻意,隻見那一塊小鐵闆,緊緊抱着自己的霜寒十四州,把臉頰貼在劍身上摩挲,黧黑的睫毛也輕輕垂着。
“傻子,跟你的破劍過去吧!”醉得意心裡大罵一聲。古鴻意從小喜歡跟劍說話,遇到什麼事,首先虔誠地問一問霜寒十四州。醉得意實在不明白,一塊冷冰冰的鐵,到底怎麼為他開口解惑?活脫脫一個小迷信。
他甚至連睡覺都抱着劍!
“诶呦,兩個别扭孩子!”醉得意怒道,大手一揮,指揮道,“跛子劉,你帶着小白出去散散心!我們留下好好教訓一下古鴻意!”
“沒錯。”袖玲珑應和道。他死死瞪着古鴻意,又分神瞥一眼安靜坐着的白行玉,更覺得衰蘭不知好歹。
袖玲珑深深蹙眉,“嘶”了一聲,忽然厲聲猜道,
“古鴻意你不會是想娶很多個吧?”
此話一出,良久不語的毒藥師眉頭一跳,不禁扶額歎息。
“我沒有。”古鴻意依然死死抱着劍,冷聲道。
跛子劉趁亂挽起白行玉,便要拽他走,白行玉順從地跟着他跨過門檻 ,向着芍藥花影的庭院走去,古鴻意抱着劍癱坐于地,愣愣地看着那一道白色熔在日光裡,越來越遙遠。
白行玉一次都沒有回頭。
他把臉頰貼在霜寒十四州的劍身上,寒氣沁進皮膚裡。“我這樣做,是對的嗎。”
霜寒十四州沒有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