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時天已微微亮,身後的一切變成一片白茫茫,融入了溶溶水霧中。
祁筠見驚陵還等在原地,肩頭都落了一層薄霜,心一下子就軟了,走上去将披風摘下披在了他肩頭。
驚陵目光始終跟随着祁筠,不曾離開,待祁筠将系帶系好,他方露出天真滿足的笑。
祁筠見他笑了,也跟着笑,笑着笑着臉色不覺沉了下來,“怎麼這麼傻,外面這麼冷也不知道回去休息。”
驚陵以為祁筠生氣了,忙搖着頭解釋:“驚陵不怕冷,驚陵隻是想等着少主。”
祁筠不知道說什麼好,憐惜地望着他,有刹那的失神。
也隻有他這般的忠心賣命。可是沒有誰會一直等着誰,沒有誰會一直忠誠。
驚陵曾經一度很喜歡祁筠這般專注地看着自己,也隻有這種時刻她的眼中隻有自己,可經曆了這麼多事,他總算明白,祁筠在透過他懷念誰。
是那個叫阿鶴的少年嗎?能讓她這般的牽腸挂肚,他也應當是很好的人吧。
驚陵捕捉到她眼中一閃而逝的黯然,心中泛起一絲苦澀,伸手遮去了她的眼,半晌後輕聲問:“少主,接下來去哪裡?”
祁筠知道驚陵的小心思,啞然失笑,将他的手撥開,望向煙波茫茫處,有些沉重地說:“去司馬家吧。”
*
簪玉會臨近,城中人愈發多起來。
祁筠喬裝後在城中遊了幾趟,覺得有些無趣,索性接下來的幾日都待在十裡香這座冷清破敗的小酒館裡。
扶昭城依山傍水而建,一條清澈的湛江橫貫南北,其間又有數十條支流交錯盤踞,縱橫如故,是以整座城的水運極其繁榮,千百座橋梁更是如飛雲般橫亘在條條綠水之上。
也正因為水好,扶昭城的酒産業繁榮,釀酒工藝堪稱天下一絕。像十裡香這樣地勢不好,又如此平平無奇的酒館自然就沒什麼生存空間,因此生意隻能說看得過去,勉強夠老闆夫妻倆糊口。
祁筠慢慢啜飲完了這甘甜的桂花釀,又招呼老闆上前,要了兩壇陳年烈酒。
老闆是個憨态可掬的胖子,年近六旬,卻精神矍铄,點頭哈腰地應了,轉頭叫:“文娘,把酒窖裡那幾壇碧水沉拿上來!”
響亮的一聲回應:“好嘞!”
被喚作文娘的是他的妻子,一隻槐妖。
祁筠給了她隐匿妖氣的丹藥,這才能避過這城中林林總總的修仙者。
文娘笑着将那兩壇碧水沉擱到桌案上,見祁筠望着窗外的人影出神,彎下腰好意提醒:“祁姑娘,烈酒傷身,還是少喝為好。”
祁筠淡淡應了一聲,自顧自又給自己斟了一杯。
這裡的酒盞别緻至極,不似酒杯那般小巧不能承載這烈酒的濁,也不似酒碗那般粗犷。這酒盞由槐木做成,捏在手中紋理細密,粗糙的感覺讓人莫名感到安心,喝起來帶着淺淺淡淡的槐香,給這酒增添了别樣的滋味。
文娘見狀,搖了搖頭,和老闆一同退下。
這偌大的酒館,零零星星的幾個人,兩三盞綠酒,經夏日的暑氣一烘,暖意融融地彌漫在空氣中,隻消聞一息,半邊身子便酥了個徹底。
祁筠酒量極好,今日卻莫名其妙地醉了。
她把着酒盞,看着河邊的人來來往往,像是看戲一般,來了一波又一波人,最終都上了那座古舊的老橋,人群簇擁之處,最終也歸于冷清。就像這酒盞一般,輕易地就見了底。
她搖着頭苦笑,慢慢地将頭貼到冰涼的桌案上,睡意上頭,索性昏昏沉沉睡去。
夜色沉入黑寂的水中,倒映出弦月如鈎。
一紫衣男子,姿态從容,神色淡然,一步步從橋的那頭走來,長夜裡風聲嗚嗚長鳴,将他飄逸朦胧的衣衫吹開,似流雲般肆意潇灑,遠遠揚在身後,搖曳在這樣寂靜的夜裡。
酒館裡燈光昏黃,暖意盎然,他掃過屋内,文娘即刻迎上來,指着角落那個白色人影,壓低了聲音道:“祁姑娘心情有些低落,公子有空還是多陪陪她。”
塗山燃青颔首示意自己明白了,放輕了步子,慢慢走了過去。
祁筠醉得深,半個身子都軟軟地伏在桌上,酒盞傾翻,濡濕了大半衣衫,腳邊堆了幾十個酒瓶,難以想象她喝了多少。
黯淡的燭光打在她身上,将青絲和白衫映得流光閃亮,烏發間的發帶淩亂地散開,垂了滿肩,随風柔軟地搖蕩着。
她穿得單薄,袖邊衣角也被微風吹起,露出了一截瑩白澄透的小臂,在靠近肘部的肌膚上橫了數道交錯斑駁的疤痕,像是花圃裡長出的枯枝亂葉。
紮眼。
燃青垂下身子,探出兩指,有些憐惜地搭了上去。
然而剛觸碰到祁筠身體的一刹那,那雙手猛地彈起,幾乎在一瞬間,強勁的内力瀉出,鋪天蓋地地湧向燃青。
燃青速度極快地撤離幾步,躲開了她的攻擊,輕快而迅疾地探出一手,按在了祁筠肩頭,“祁筠,是我。”
祁筠如夢初醒般睜開眼,看清眼前人,有些愣怔失神,喃喃:“燃青……你終于找到我了。”
燃青聞言也是一愣,按在她肩頭的手都有些顫抖,他心中一痛,強壓下那些情緒,輕聲道:“嗯,找到你了。我們回家好嗎?”
“回家?”祁筠果真是醉得深,眼中迷迷蒙蒙的,癡癡地望着燃青,片刻後漾出一個安心的笑,“……好,回家。”
燃青走近将她肩頭一攬,竟是這般瘦削冰冷,觸之仿佛一層纖細易碎的薄紙,和之前很是不同了。
他恍然驚覺,他們二人已有多年未這般親密。
二人出了酒館,慢慢地走在寂靜的街道。
祁筠醉得不知今夕何夕,步子飄渺不定,眼前全是白影,終于在走出去好幾裡後,她不滿地停了下來。
燃青也疑惑地停下,偏頭看她,她已是滿臉的不悅,冷峻的眉眼上終于沾染了幾分活人的情緒,她沉默地盯着自己的腳尖,半晌後語氣平淡地說:“我不說累,你就不會問嗎?”
燃青這才會意,低頭溫柔地喚:“祁筠?”
祁筠擡眼看他,卻又不是在看他,那目光中情緒複雜,眼波分明清明得很,可她偏偏就是醉了,“……我要你背我回去。”
她說着伸出了雙臂。
燃青唇邊溢出笑意,彎下身子,半蹲在她身前。
四籁俱寂,唯有冷冷的風蕩在這燥熱的夏夜裡。
一雙柔軟冰涼的手繞過了脖子垂在胸前,她輕巧地躍上來,衣衫厮磨的聲音在這樣寂寂的夜裡也那般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