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維浔怔在原地,三魂七魄都似被抽幹了一樣。
許是見她似未完全相信,蘇遇珩又從袖口掏出一副畫,展開鋪在她面前。
一位烏發如雲、雙瞳剪水的美人随卷軸鋪開映入眼簾。
美人和她有七分相似,眼波流轉間,光彩奪目;發髻上斜斜插着一支簪子,那支簪子,她曾在祖母的匣子裡見過。
祖母那時是怎麼說的?
“這赤色攢珠璎珞,是你母親唯一的遺物。待時機成熟,我自會告訴你你的身世,并将這簪子還給你。”
她從小想知道的身世,原來是這樣;世事殘酷、造化弄人,原來真真切切地發生在了她自己身上。
溫維浔輕輕撫摸着畫像上的紋路,目光随着指尖逐漸落至落款處。
溫秋白。
她的父親。
三個形态潇灑張揚的草書字體。
她還記得祖母曾批評她,說她楷體寫得不夠公正,每每寫到“白”字時,總愛一筆寫成,像她父親。
她顫抖着描摹那個“白”字的紋路,使勁眨眨眼,才沒讓濕了的眼眶被發現。
她深吸一口氣,将卷軸重新卷好,低着頭問道:“蘇公子,我無意質問令尊在這場變故中的結局。但我想知道,為什麼三人之中,是我父親被皇上選中,設局降罪了呢?”
蘇遇珩露出贊賞的神色,娓娓道來:“可能的解釋有兩點:一則,溫伯父常年馳騁沙場,在邊關深得民心,皇上即位後深感威脅;二則,三人關系融洽牢固如同鐵闆,溫伯父是最重要的維系之人。家父性情内斂深沉、寡言少語,吳伯父性急直率、坦蕩外放,兩人時有沖突,但溫伯父總能化解。”
溫維浔了然:“所以隻要皇上捏造出令尊誣陷我父親的奏折,借機除掉我父親,三人關系也就不攻自破了。”
蘇遇珩溫和一笑,點了點頭。
“那麼,杜撰了奏折的人,是誰呢?”溫維浔緊盯着蘇遇珩,若如他所說,自己生父是被算計的大将軍,那麼想要找到自己、謊稱是父親好友、借以斬草除根的人,或許不止一人。她還未能夠完全信任,眼前這位尚書長子的說辭。
“是我父親曾經的心腹季槐,事發後沒多久便暴斃,父親找到了他和三皇子的書信,也正是在溫伯父的事塵埃落定後,三皇子被皇上選中,立了儲君。”
“其實那時,我父親也對風聲略有耳聞,出于謹慎考慮,他勸溫伯父告老還鄉,但後來我們得知,溫伯父那時隻悄悄接了溫祖母入京,想來,就是在為自己安排後事了。”
溫維浔心下一片難過,深深為父親感到不值。當朝皇帝想必是因為經曆了奪嫡的艱險,上位後不願意再出現兄弟相殘的局面,所以才想早早立儲。
而能否除掉她的父親——這位為國征戰、軍權在握、威脅君權的将軍,竟成了立儲的重要标準之一。
她沒有出聲,但蘇遇珩感受到了她的難過,出言溫聲安慰道:“溫姑娘,請相信我父親和我,我們會讓那些人償命。如今朝局動蕩,邊境有外族入侵,父親擔心你在外漂泊并不安全,可能會被人發現,希望你能随我回京,可好?”
她似乎沒有别的選擇了,溫維浔暗自思忖,對祖母來說,自己是累贅,與陶安然相依為命本就是祖母為自己作的籌劃。
吳伯父倘若真是個脾性秉直急躁之人,那麼和蘇遇珩一起,既能保住自己身世的秘密,避免吳伯父為了自己沖動行事,又能為父親做些什麼,随蘇遇珩回京,仿佛是萬全之策,可是……
“我借住貴府,貴府如何對外交代我的身份呢?”
蘇遇珩将一家人原本的計劃說與她聽:“我母親年少時體弱多病,京郊的淺草寺住持醫術了得,母親承蒙他照拂,時常寄住淺草寺。後來有一年淺草寺動亂,一位女俠救下了母親而後離去,多年來不知所蹤。
待你到了尚書府,我們就說是找到了這位女俠的女兒,不會有人覺得離奇。”
溫維浔點頭:“如果我離開上郢城太久,祖母會有事嗎?”她握緊了茶杯,秀氣的眉頭蹙起。
蘇遇珩的目光比月色還溫柔:“确認了你的身份後,我們已經派人長期暗中保護你祖母了。”
“那安然呢?”她的指腹在茶杯上劃了一圈又一圈,安然性子軟弱柔順,如果獨自落入孤立無援的境地,那和在陶府有什麼區别?
“吳必簡那裡你放心,”蘇遇珩清雅的眼眸深邃地望着她:“吳伯父脾氣雖直,卻很講義氣,否則也不會這麼多年對我父親耿耿于懷了。”
他話裡有種吃了啞巴虧的無奈:“即使他發現了陶安然并非溫伯父的女兒,也會看在溫伯母的血親身份上,好好待陶安然的。”
蘇遇珩看她眉間仍有隐憂,補充道:“如果發現了,左不過把陶安然接到尚書府,多一個人吃飯而已,尚書府養得起。”
“好,我随你回去。”溫維浔放下茶杯,仰頭直視蘇遇珩的目光,他的目光裡總是盛着歉疚和心疼,讓她無所适從,她隻好直言:
“蘇公子,我很感謝貴府上下想要尋回并補償我的這份情誼,但是收養故人之女,本就不是你們該盡的責任,我不願意拿父親昔日的情誼去束縛誰。我随你回去,但希望你不要拿愧疚的眼光打量我,這份心意太重了。”
“好,”蘇遇珩輕笑着回答,拿過溫維浔手裡的杯子,又添了些茶水遞給她:“這可不是收養,解鈴還須系鈴人,你可是解了我父母親多年心結的系鈴人呢。”
溫維浔索性不辯駁,腼腆一笑,也沒接茶杯,站了起來,把披風解下來還給蘇遇珩,擡頭望了望月色,掰着指頭算道:“約莫還有三個時辰天就亮了,天一亮我和安然說清楚情況,就來找你。”
臨走前一定要給安然留一份七日安魂散,她在心裡盤算道。大家閨秀未必會用彈弓,安魂散是最好不過的保命符了。
蘇遇珩點頭,把接過的披風又披到了溫維浔身上:“天冷了,這件披風你就随身帶着,雖不甚好看,耐寒效果卻好。等回上京了,母親會着人給你做件漂亮的。”
溫維浔還在思索如何确保陶安然的安全,沒來得及反抗,隻是乖巧地站着,任由他把披風披上,修長的手指翻飛間便系好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冷風吹過,她發絲随風吹起,在他手指尖纏繞,但她仍在出神,直到聽到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天色太晚,我送你回去。”
“好。”她遊離的思緒還沒回來,呆呆地回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