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味坊。
這是上京城最受王公貴族喜愛的酒坊。
一年四季,賓客絡繹,燭火徹夜,熱鬧不絕。
尋味坊有三座酒樓,呈現三足鼎立之勢,正北的酒樓是純粹用于宴請賓客的,西南方向的酒樓,酒樓呈圓形,一樓有中央舞台用于歌伎舞伎的表演,東南方向的酒樓與西南方向的如出一轍,區别在于一樓的舞台的歌舞節目換成了時興的戲本子。
最妙的是,西南方向和東南方向的酒樓有專門的女客接待場所,一些愛好風雅的名門閨秀們,偶爾也會前來鑒賞些歌舞戲曲。一二樓和三四樓分别為男子和女子設計,倒也互不幹擾。
陶安然幾日前着人來信,說到了上京城就病倒了,最近身體已恢複得差不多,想在除夕前見溫維浔一面。
溫維浔打聽到尋味坊的情況,便和陶安然約見在了這裡。出門透透氣,順便見識一番上京城的權貴們的面貌風姿,為後續做做打算。
約的是午時,溫維浔巳時便到了,她選擇了三樓的一個雅間,這個角度極佳,打開内側的窗戶就可以看到樓下正中央的優伶,關了窗戶,隔音效果也很好,幾乎聽不清楚酒樓内的動靜。
雅間臨着官道旁分出的一條小岔道,過往車輛人群極少,多數時候都顯得靜谧。
上京城已連着下了兩日的鵝毛大雪,雪色清絕,覆滿古道,遠處的樓台瓊枝、山榭林巒,都在冰雕玉琢中若隐若現。道邊蘆荻飛雪、折竹積深,雖有冷意料峭,仍見得凍蕊初綻,銜霜待發。
溫維浔開了外窗,此刻已轉了小雪,伸出手,晶瑩剔透的雪花片片吹落手心,身處暖意融融的内室,隻覺手心傳來的涼爽沁人心脾。溫維浔在上郢城極少見雪,現下看得有些出神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趴在窗台上,已經昏昏欲睡之時,有人輕手輕腳地開了門。
這人動作極為迅捷,開門後馬上将門關閉緊實,且氣息極輕,等溫維浔意識到不對勁,從窗台旁轉身看向來人時,這人已來到她身後,一柄短劍架在了她脖子上。
溫維浔視線向下瞟,看到持短劍的手腕上,青筋清晰有力。但她沒來得及看到來人的長相,隻依稀記得身形瘦削修長。
這人開了口,是沉穩的女低音:“一會兒會有人敲門問你,有沒有人進來,你在門後回答沒有,否則等人給你收屍。聽懂了嗎?”
溫維浔冷靜反問:“如果我聽懂了,也照做了,你會殺了我嗎?”
溫維浔閉眼感受了下來人的氣息和功力,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在她之上。她有些懊惱今日放松了警惕,否則若第一時間摸到胸前的保命玩意兒,哪會如此刻受制于人。
“不會。”女子答應得很爽快。
溫維浔被拉扯到了門後面,兩人陷入短暫而沉默的僵持。
果然有人來敲門,小厮在門口細聲細氣地問道:“打擾了,不知屋内的夫人小姐是否受到驚吓?有沒有紅衣刺客進來過?”
好在門被打開到掩了縫隙的程度,外面看不清楚裡面,溫維浔柔柔地說道:“沒有人進來過,我沒有事。”
但是通過這一條縫隙,溫維浔清清楚楚地聽到外面兵荒馬亂的聲音,有人叫嚷着、推搡着、奔跑着,帶動桌椅四散倒下的聲音,優伶也不唱了,燈紅酒綠的世界,一時間全亂了套。
小厮不疑有他,隻當是溫維浔在同人私會,也不便推門一探究竟,就再次問安離開了。
溫維浔關上門,那柄短劍從她脖子上被拿了下來,她才注意到短劍的劍鋒處有血滴落,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女子留下一句“沒傷到你”便欲轉身跳窗逃走。
溫維浔眼疾手快拔下頭上的翠花蝶紋荷葉钗,拿彈弓彈了出去。
發钗精準紮向了女子右邊的小腿。
女子在窗台處打了個趔趄,但她并未停留,隻轉頭看了溫維浔一眼,低聲咒罵了什麼,便消失了。
溫維浔也與她對視了一瞬,見那人狹長淩厲的眉眼,精緻盤繞的發冠,鮮豔如火的貼身長裙,一切都說不出的怪異。
尤其是那雙寫滿了恨意和不屈的、充滿殺氣的眼睛。
她頭一次意識到自己的懵懂無知——第一次在上京城閑遊,竟然見識到這般場景。
她見識到的,或許不是淌腳的小溪,而是萬丈深海的,零落一角。
上京城的水,難保比想象的深。
但她無暇沉浸在這些思緒裡,外面亂翻了天,不知會不會吓到陶安然,她決心下樓去門口等一等。
她彎腰撿起地上的發钗的同時,門被推開了。
“小浔!”陶安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溫維浔的頭發被窗外的風吹得飛舞起來,發钗還在手中握着,地上還殘留幾滴血迹。
陶安然驚呼着飛撲過來,趕緊去看溫維浔身上有沒有傷。
“我沒事的。”溫維浔低頭把頭發挽好,拉着陶安然坐下來,問她:“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上樓的時候可有聽說?”
“戶部尚書遇刺了,現在大夫已經趕到止血,宮裡的太醫聽說一會兒就到。看樣子……刺客是從我們這間出去的?還傷到了你?”陶安然大驚失色,眉頭鎖起。
“劫持我的人或許就是刺客,但是這酒坊魚龍混雜,還不能确定。”溫維浔忽然想到了什麼,問道:“遇刺的是戶部尚書?”
陶安然點頭,眉頭憂慮未消。
溫維浔忽然覺得有根曾經懸在心頭的線,牽引進此時的境遇裡。
戶部尚書……
她想起許久以前在上郢城時,溫潤儒雅的老先生曾經給學子們講過六部職責的劃分。
先生向來隻稱從朝廷退隐,并未提及過曾任什麼職,那次有調皮的學生問他,他便反問當朝六部分别管理什麼。
學生不僅不知,還不以為然,畢竟六部離他們這些平民百姓實在是遙遠。
先生也不急躁,淡淡道:“無論是否做官,官至何位,都當以天下為己任。上至朝廷文武官的職責,下至各行各業百姓的生存之道,都當略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