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維浔把鬥笠放在地上,從腰側口袋裡掏出一袋東西,遞給了蘇遇珩。
蘇遇珩打開,裡面是一盒白玉霜方糕。
“這是我傍晚時分買的,現在已經涼了,但是既然是你吃,想來也不打緊。” 溫維浔遞給蘇遇珩一塊手帕。
“不打緊。”蘇遇珩沒有遲疑地接過手帕,拈起一塊糕點送進嘴裡。
“讓你吃這個呢,主要是想堵住你的嘴。因為接下來,我有一段重要的話要和你講,你不許打斷我。”溫維浔狡黠一笑。
“好。”蘇遇珩笑得寵溺。
月色清悄,少女的聲音緩緩流淌:“首先,我要為上次對你的指責說聲抱歉。”
“你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我不應該隻看到你面無恸色就指責你,為了權力不惜犧牲旁人性命的罪名,終究還是太重了。更何況,你為的不是權力,是我父親的清白,我沒有立場指責你。”
蘇遇珩轉頭望向她,直接選擇了食言:“我并未因此事怪罪過你,而且……”
“珩哥哥答應過我,不許說話了呢。” 溫維浔柔聲提醒道。
蘇遇珩又吃了一口白玉霜方糕。
溫維浔心滿意足,繼續說道:“但我今天見到了胡退之後,反而對珩哥哥有點生氣了。”
她聲音溫柔,蘇遇珩卻聽到了冷意。
他一口糕點嚼在喉嚨,匆匆忙忙咽下去。
溫維浔纖細的手指遙遙一指,他又住了嘴。
“這些日子,珩哥哥背着我有了這麼多的動作。讓我猜猜看,他為什麼要撇下我獨自作戰?”
“——是意識到了前路艱險,擔憂我沒了活路?”
“——是嫌棄我心腸軟弱,不足成大事也?”
“——是珍惜我是父親唯一留下的血脈,怕日後若入了黃泉,無顔見我父親?”
溫維浔擡起頭,望着天上的星星點點,雖距離遙遠,微光如燭火,但經久不息,夜夜相見。
父親,你在天之靈,想來也不願我安于故友的庇佑吧?
她神色清冷地質問蘇遇珩:“可知我若整日龜縮,還算是将門虎女嗎?何況你答應過我……”
蘇遇珩接過話茬:“我答應你,在上京城内,與你同進退。但也僅此而已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聽說了你有意南征之事。無論你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和你共同出征。”
“不可能。”蘇遇珩放下手裡的糕點:“你知道這是如今朝中多少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苦差事嗎?蘿蔓族得了失心瘋,對所有朝中派去駐守的士兵,施展邪術和巫蠱之術,大開殺戒。此番南征本就是九死一生之事,否則我為什麼要刻意疏遠你、任由你誤解我?”
聽到最後一句話時,溫維浔一愣。
果然如此。
若不是她從胡退之那裡得知此事來找蘇遇珩,或許就真的沉溺于對他的怨怼,蘇府治下又嚴,消息也不甚靈通,甚至有可能,等一切已成定局、蘇遇珩真的南下之後,她就悔之晚矣了。
但她心意同樣堅決:“父親南征北戰之初,是中原王朝最為孱弱的時候。他的勝算,甚至不及如今我們的勝算。難道他因此而退縮了嗎?珠玉在前,我又有什麼可恐懼的?”
“你不明白……”
“是你不明白,珩哥哥。方才與你交手,你難道沒有感覺到我功力的提升嗎?假以時日,我的自保能力隻會越來越強,何況此去南征,我隻和你一起籌劃,絕不上戰場。我能自保,又懂醫術,不能當半個軍師加醫師嗎?”
“軍隊裡并不缺軍師和醫師。”蘇遇珩不為所動。
溫維浔沒有急着反駁他,隻慢條斯理道:“讓我猜猜看,我畏寒時日日服用的湯藥,是什麼配方?——”
“應該是:去節麻黃、細辛、茯苓各六克;去皮桂枝、炙甘草、五味子各八克;白芍、澤瀉、白術各十克,放涼至微溫之時,把蜀漆放入,分三碗食用吧?”
“再猜深一點的話,白芍應當是用來代替哪味藥材的吧?可惜我查了很久的醫書,并沒有哪本書上記載過相關的方子。”
蘇遇珩臉上浮現出詫異的表情:“你的醫術……到底是跟誰學的?”
溫維浔面色頗為自滿,仿佛被誇獎的人正是她自己:“我們上郢城的一位郎中,他醫術高明,且為人慷慨從容,從不吝啬教我,甚至還想過等老了以後将鋪子轉讓給我。他真真正正當得上是一位仁心仁術的好郎中。”
“哦?我一定要派名心腹,去請教這位郎中。”
溫維浔笑道:“你呢,身在上京城,打小見慣了繁華。殊不知我們鄉野村夫裡,也有的是醫術高明之人,不見得人人都要做太醫的。而且——
就算你特意轉移話題,也是沒有用的。”
少女的眼睛清澈明淨,一如往昔。
蘇遇珩的語氣裡充斥着無奈:“你啊。”
他擡眼望了望加深的月色,目光變得幽深晦暗:“若你性情柔弱一些,或許我們都能省力許多。”
溫維浔望向蘇遇珩的側影,他原本擁有京城裡一等一的家世容貌,若安于接受父輩的蒙蔭,至少不也能落個閑散世人的悠閑生活嗎?
可他跟随蘇伯父,選擇了一條最為艱險的道路。
一着不慎,滿盤皆輸。
蘇伯父近日纏綿病榻,她本以為會是他好好休養的時機。
可她滿府飛檐走壁練習輕功的時候,卻常常見蘇伯父書房裡一些熟悉的身影進出。
父親的故友及故友之子,為父親勞心勞力至此,她焉有視而不見坐享清福之理?
溫維浔心腸柔軟下來,低聲回答:“若我性情柔弱,怕是連累了我父親的清名呢。珩哥哥,我要麼取得你的同意與你前往,要麼想方設法溜進軍營與你同行,你自己選擇吧。”
溫維浔的臉上帶了頑皮耍賴的神色,蘇遇珩轉頭看着她執拗的眼神,歎氣道:“或許,我和父親把你從上郢城接來,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這麼說來,你是同意啦?!我就知道你會同意的!”她歡欣雀躍地站起身,拉着蘇遇珩的手轉圈圈。
蘇遇珩臉一紅,低頭看包裹住自己手掌的那雙手,纖細柔軟,指尖還有微微的涼意。
他心裡一動,鬼使神差地,他反手将那雙手握進了手裡。他輕輕将那雙手拉起,輕柔而慎重地,吻了上去。
索性他與她殊途同歸,險惡朝堂、萬裡戰場,那便從此一同前行。
她不許他對她心懷愧疚,卻沒禁止他心懷愛意,不是嗎?
月餘前,他和十二皇子籌謀南征計劃時,曾夜夜難眠,怕此生難以再見她笑顔,可他又絕不肯溫維浔知道這其中的種種籌謀與算計,怕她深陷其中,難以脫身。
可此刻得以相逢,她一嗔一怒、一喜一笑,皆令他毫無招架之力。
什麼叫百煉鋼成繞指柔?大抵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