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尋常宮人,恐怕早被天子近臣頤指氣使地訓斥一通了,偏偏尚儀是宮裡的女官,又是太皇太後宮裡的人,這人遂沒把方才在天子那受的氣撒出來數落她。
因着不滿太皇太後在他婚事上的決定,此刻傅祯便硬生生讓尚儀拘着禮,大約隻有這樣,他心裡會稍微舒坦一些。
尚儀未聞皇帝叫起,小心說道:“太皇太後恩允顧家娘子于園内遊賞,奴擔心她口渴,便于中途取水,不想在此驚擾了聖駕,還望恕罪。”
傅祯本不想理會她,未料她的啰嗦解釋讓他感覺不妙,忙問:“什麼顧家娘子?”
尚儀一聽這話,緊張的心稍稍落下,繼續回:“是顧林生家的女公子。太皇太後今日召顧家太夫人入宮,又恩賞顧氏女在園中遊賞。”
這話猶如一滴油,澆在傅祯如火的心頭,登時濺起了無數星花。
天子年歲漸長,太皇太後有了為他納後之心,嘴上說着許他自己選個可心人,事後卻又不喜他中意的娘子,甚至言語犀利地給那位娘子下了結論:姿容妖豔,恐生媚君之禍。于是,春心萌動的少年天子被潑了一盆冷水,覺着這皇帝當得窩囊,接連幾日茶飯不思。
今上自幼怙恃皆失,太皇太後少不得心疼他,這才有了讓他自己選後的心思。他養在深宮,頭次見外頭的小娘子,一時沖動也是有的。少年情愫不被滿足,鬧起脾氣耍起性子來再正常不過。于是,太皇太後好一陣寬慰加安撫,并許諾他,定給他選更好的女郎。
傅祯卻是越想越憋悶,尤其想到自從當了皇帝後再無人與他像朋友一般說話,他便越發覺着與那位娘子投緣。接下來兩個月,他數次與太皇太後重提舊事,太皇太後反而更加擔憂,皇帝不過是見了那人一面,竟令他記了這麼多日,年輕人尚未定性,真如他意選這等女子入宮,保不齊日後生出動搖國本的荒唐事!
傅祯不肯死心,幾次讓人去打聽那位娘子的消息,不管什麼時候,有了她的最新消息務必及時禀報他。于是,方才他與人擊鞠時得知,前頭那位娘子經太皇太後保媒,就要嫁人了,這不禁令他當場摔了月杖,獨自一人來了禦園。
此前内臣與他說了諸多大道理,可他一時半刻不能釋懷。尤其在這個節骨眼上,又聽說了顧氏女被太皇太後恩賜禦園遊賞,這着實令他惶惶不安。
如果太皇太後僅僅召顧林生家眷入宮叙話,傅祯不會多想,可現下又添了一位顧林生之女,那麼,太皇太後便是欲納顧氏女入宮為後!
傅祯尚未親政,對朝臣卻有了解,知道顧家有赫赫軍功,而顧氏族中有不少子弟入仕。這麼一看,顧氏女較之從前那位娘子的家世的确高出不少。
納後人選自是要選家世好的女郎,卻也不是最為要緊之事,重要的是傅祯需要一位能在深宮之中令他舒心的人,可以閑來與他說話,忙時為他疏解煩憂。
偏是他才讓這個願望有了落腳點,太皇太後便多加阻撓,甚至為了讓他死心,逼迫他中意的娘子嫁人。他有時在想,哪怕是他大婚了,朝堂政事依舊由太皇太後定奪,一旦他和太皇太後有分歧,便總是不能如他意。
傅祯怒火中燒,未留隻字片語便拂袖離去。
媛媛在竹叢後看着他離去的背影依舊不能心安,轉身繞過竹叢迅速調勻呼吸,卻是腿軟地往紫藤架的方向挪。
這時尚儀也在尋她,終于在松樹下見到她時,卻察覺到了她的失魂。尚儀并沒責備,而是說:“怪我疏忽,方才應當再叫一人為娘子引路,否則真是憑白浪費了這好春光。”
媛媛隻能滿是歉意地接話:“确如尚儀所言,春光尚好,我忍不住貪看兩眼,險些走迷了路。累尚儀擔心,是我的不是。”
“不妨事。”尚儀微笑着搖頭,又問,“方才小娘子可有見到什麼人?”
媛媛隻能答:“這倒沒有。”
尚儀一笑而過,便又領她繼續逛。
弘德殿内,太皇太後依然與崔氏說着話,提及媛媛時,太皇太後滿眼喜歡,又聽說她去隴右照看兄長傷病半年有餘,前不久才回京城,便能想到她是個細緻人。于是,太皇太後直言想留她在宮裡小住,又笑問崔氏:“隻是不知你舍不舍得?”
宮裡擇高門或賢名女子入宮為妃或是為公主郡主伴讀者不在少數,亦有留在太皇太後或是皇後身邊侍奉的慣例。
崔氏的确不舍,尤其擔心媛媛惹禍,便隻管把她說的笨嘴拙舌,倘叫她進宮,犯下大錯便是整個顧家的罪愆了。
太皇太後說她過謙,又道:“讓她留在我這裡,與在你跟前是一樣的,你又何必擔心?”
太皇太後如此說,崔氏也隻能陪笑了。思及媛媛今年十四歲,若是将來嫁人,有她能在太皇太後身邊侍奉的經曆,也算是有榮耀在身了。
先頭媛媛問及祖母為何太皇太後會突然召她進宮,祖母雖不确定,卻也簡言告知了宮裡貴人們的路數。媛媛心中有了個大概,若真是留在宮中,她便盼着能和某為公主或郡主相識,誰料天恩開得太大,她直接留在了太皇太後身邊。
然而,目送祖母離去,她眼角發酸,也隻能極力忍着,直待太皇太後招手喚她:“好孩子,到我這來。”随後拉着她的手寬慰,“莫怕,在宮裡住着與在你家中一樣。”
老人家這樣說,無非是寬慰小孩子驟然離家的緊張心情,媛媛若當了真,那就傻透了,畢竟她家中尚且有諸多規矩不能随意逾越,又遑論宮中?
她不知道今日進宮要何時才能回自己的家,便隻能祈求神明保佑她留在太皇太後身邊的日子好過些。
太皇太後當真是越看媛媛越喜歡,先是吩咐人收拾配殿供媛媛居住,再着人依着媛媛身量裁制衣物,連同她喜歡的菜式口味都問了,這不禁讓媛媛受寵若驚。
隻不過是留在宮裡一段日子,學着聽差或是見識眉眼高低便罷了,如何就勞動太皇太後恩賞了這些?
這大半日發生的事着實令她心中難安。此刻太皇太後想着皇帝該是結束了擊鞠賽,遂着人去請。
既聞皇帝要來,媛媛那在禦園躲避少年的慌亂感再度翻湧,連帶着她尚未消化的不知所措,整個人有些頭重腳輕,而那在紫藤花的縫隙裡盯視少年的好奇心已如死灰。
她起身,以不敢叨擾太皇太後和皇帝祖孫叙話的理由告退。太皇太後卻擡手止住:“你不必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