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正這日又有大朝會。不過除夕夜又有一番忙碌,朝臣們會到宮裡和皇帝一同守歲。
守歲地點照舊設在了含元殿。含元殿為大明宮三大殿之一,國朝凡有大朝會、大赦天下、冊封皇後和太子等事皆在此。
除夕前一日,太常寺的人就在這裡設了巨大的蠟燭,又依着舊例把寶玉和車駕擺放妥當,之後太樂署的人也提前演奏一番,諸多細節,已令太常卿忙得暈頭轉向,即使一切妥當了他也不肯放心,除夕這日又仔細檢查了兩遍,生怕出了差池。
待天擦了黑,殿上沉香袅袅而升,蠟燭先後燃起,除夕之夜亮如白晝。宮人們端着佳肴有序往含元殿而去,把一張張食案擺得琳琅滿目。
國朝風移,除夕要喝花椒酒、食春盤,接下來有寓意驅邪的傩舞和歌曲雜技等輪番上演。
媛媛喜歡看傩舞,幼時她吵着爺娘給她買不同的面具,她要一個個試戴,那上頭的表情誇張又唬人,她故意去吓嬸母家那兩個比她小的從弟,看他們撒丫子跑着喊人的樣子十分好笑。
她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氣勢恢宏的傩舞,偶然間掃到傅練用手擋着眼睛,卻又時不時張開手指縫,随即又合上,大概是身量不夠,他幾次站起來伸着脖頸觀看。
她唇畔就提了起來。元正後傅練就七歲了,竟然還害怕傩舞面具,既害怕卻又舍不得不去看,做賊似的。
傅祯打記事起就看這些,并不覺新鮮,反覺無聊,又不得不在這坐着。不過他想起皇後頭次在宮中守歲,此刻瞥眼看去,恰見她的笑容,猛地記起她前兩日的掃興,他再度覺着她無趣至極!
他沒心思理她,她的話卻問上來了:“陛下,妾看六郎的位置看不全傩舞,能讓他在妾身邊稍坐嗎?”
“胡鬧!不準!”
尊卑有别,長幼有序。平時慣他就算了,這檔口宗親俱全,朝臣皆在,讓人看了笑話天家沒規矩。等開朝後,禦史台那群刀子嘴指定罵他僭越!
“臨時設座,就看傩舞。對人隻說妾有事交代他。”媛媛求情,“妾怕他守歲犯困更掃興。”
傅祯看傅練向前探着身子,當真難為他那個個頭了,又看媛媛一臉認真,本想就此依了她,卻一想她為旁人考慮得清楚,卻從來不察聖意,便堅決否定:“不準便是不準,你聽不懂嗎?”
得益于學習丹青時隔三差五被師父斥責,媛媛的心早就練就得平穩,用傅祯的話來講,她厚顔。此刻接了他的冷言,她也是溫聲道:“是。陛下别氣,這麼好的日子,被妾擾了興緻不值當。”
傩舞結束後,是歌舞表演。人員換場時,有宮人奉茶,媛媛接過後,親手遞給傅祯,他沒接,她就老老實實擱在案上了。
“陛下。”
“什麼?”傅祯也沒看她。
她忽然往他跟前湊了湊,低聲問:“陛下的傷怎麼樣了?”
她這麼一靠近,傅祯冷不防後背僵了僵,看她又是那一副天真模樣,他很不自在地别過眼,卻甩出一句:“好好的守歲,怎的這麼多話。莫要白廢了太常卿的心思!”
媛媛點點頭:“是妾多嘴。”
而後,她默默坐正。
她心緒再平穩,接二連三被傅祯訓斥,到底是沒忍住委屈,又不能在這種場合發洩,隻能盡力調整不讓旁人看出破綻。
傅祯又瞥她一眼,她垂眼看手裡的茶盞,不喝也不放,隻是捧着,他就覺察出方才是他話重了。
誰讓她唠唠叨叨個沒完,着實煩人!他沒再多看她,直接把視線挪正了。
歌舞已起,雅樂如天籁,舞姿曼妙,舞女個個如仙娥,時不時有人叫好撫掌稱贊。
守在傅祯身邊的喻柬之的心跳有些快。他雖然沒聽清那二位說了什麼,不過看樣子,媛媛吃了癟。
之前他當帝後和諧,誰料并非如此。他就垂下了眼,這樣的喜慶日子,他就沒了半點喜悅之心。
含元殿熱鬧了一夜,拂曉時分,嘉定六年的元日大朝會就到了。
皇帝着衮冕臨軒,皇後、文武百官、地方朝集使、各國使節以及一衆皇親國戚均着朝服一同參加。
大殿上香煙缭繞,禮樂俱在,威儀中多了神聖。
依循舊例,這日大朝會,會先由皇太子獻壽,然則國朝尚無皇太子,是以諸公獻壽禮後,是中書令、戶部尚書和禮部尚書等分别奏各地賀變、諸州貢物和諸蕃貢禮等。
有詩曾曰:天顔入曙千官拜,元日迎春萬物知。
四方恭賀的諸多禮儀既彰顯了皇權至上,也是對新一年的祈福。天光刺破雲層,射在層層朱阙上,也照進每一個大衛子民的心中。
大朝會結束,宮裡照常舉辦家宴。杜尚宮說得不錯,若休息不好,這次大朝會指定吃不消。昨晚守歲媛媛已經疲憊,今晨熬過朝賀,她隻回含涼殿睡了片刻,稍微緩解了疲乏,又去赴了家宴。
天子後宮的人再一次聚在一起,媛媛有心看過鄭淑妃,她的精神并不高,據說近來她睡得多,本是期待見上傅祯一面,此刻整個人卻恹恹的,看着席上歌舞就眼暈。
媛媛知道她懷娠辛苦,又憂心她好容易見到天顔卻被叮囑早些回去休息心生怨言,幹脆隻讓人給她多加了軟墊,滿足她迫切又執着的心願。
媛媛既知傅祯對鄭淑妃無真情,又在守歲時被他冷言相待,這會也不再勸他能施恩于鄭淑妃,隻期盼這場家宴盡快結束,鄭淑妃能早些回去休息,她也能緩解這一日一夜的困乏。
正月裡要慶的節日多。初一是元正大節,之後是初七的人日,皇帝又在宮中賜宴群臣,再之後是上元節,宮裡宮外都在熱鬧慶賀。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節日,整個大衛的喜慶才悄悄褪去,皇城衙署裡開始公幹,一切慢慢恢複了正常的忙碌。
出了正月,鄭淑妃的胎就坐穩了,有力氣出來走一走,便至含涼殿給皇後請安。
去歲年關時,她母親柳氏進宮探望,說了國舅鄭得的交待。
鄭得雖是先帝托孤之臣,卻是太皇太後一手提拔起來的權貴國戚,當初傅祯的婚事,也有他辛苦促成的份,自是願意看到帝後和諧。即便鄭淑妃是本族中人,又有了身孕,他也不敢違背禮法有得意之心。現下天子并未正式親政,軍國大政照舊攥在太皇太後手裡,單憑本族中人懷了身孕就猖狂,他嫌命長吧!
顧皇後是太皇太後為陛下親選的天子妻,其餘後妃再有身份,在她跟前那也是侍執巾栉的奴婢,弄不清楚這點,便是不知死活地自讨苦吃!
傅祯不再去拾翠殿,鄭淑妃自然傷心,尤其國舅得知了皇帝寵信了一個宮人,這話經由柳氏傳到鄭淑妃耳中,她就明白到了自己是個笑話。既不得寵,便沒了造次的後盾,鄭國舅教誨,且皇後到底是在照拂她,她就收起了驕矜,本本分分敬着皇後。
其時傅楚楚正央着媛媛去擊鞠,媛媛這兩日懶得動彈,被她磨了大半個時辰也沒依她,反而勸她去找傅祯一道玩。
“陛下出宮了。”傅楚楚無趣地道,“你們都不和我玩。”
媛媛疑惑問:“何故出宮?”
傅練就道:“四叔祖抱恙,阿婆譴了醫正過去,卻又不大放心,這才讓陛下親去探望。”
媛媛點點頭,又沖鹹宜道:“你應該跟着陛下一道去,這樣就不無聊了。”
正欲再說,宮人通禀鄭淑妃請見。
傅楚楚最煩鄭淑妃,因着沒約到媛媛組隊擊鞠,心情不好,此刻一聽她來,立刻起身要走。
傅練也被她扯着走了。
不巧才一出殿,就見秦通就連滾帶爬趕來。他高聲呼喊:“殿下!殿下!”
季符比他年輕幾歲,竟是追不上他的步伐,隻在一旁叫苦地提醒:“哎呦我的天爺,有多要緊的事容不得我去通禀一聲。”
季符根本攔不住他,含涼殿的其餘宦官見勢不妙,趕着來攔,隻是秦通人受了阻礙,嗓子沒閑着:“殿下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