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六年的三月,又是莺飛草長的好時候,傅祯于含元殿正式親政,群臣上表慶賀。
嘉定帝親政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頒诏搜括天下逃戶和隐匿之戶。
登基六年,這是他頭次痛痛快快地在檢田括戶之策的诏書上畫了“敕”字。朱筆禦批,紅得紮眼。
去歲夏日,顧林生回京時說過逃亡人口衆多的問題,傅祯留了心,便與政事堂的宰相議過解決之法。加之新婚之後,媛媛與他說過的地方豪富與民争利一事,他便意識到此弊滲于大衛何處,急需改進,畢竟逃亡人口過多便意味着朝廷編戶減少,财政收入會随之降低,徭役和軍需也會不足。
他又在延英殿議事,恰逢監察禦史文融回京奏報了其在地方見過不少望族或是寺廟侵占土地、隐匿良籍為奴之象,這便提出了檢田括戶之策。
提綱挈領無非是檢括流民,增加編戶和審驗田地賦稅。另外又有具體甚為細節的推行之法。
此議雖通過,然則傅祯不敢貿然于整個大衛推行,這才讓文融先于一處施行。不想此地施行此法不足半年,便見成效,單是一個下州便清出客戶千餘人,豪富占田盡百頃。
于是,嘉定六年的三月末,整個大衛開始了轟轟烈烈地檢田括戶之法。
不過,許多官員卻僅僅是認為文融在皇帝親政之初,搶臉為皇帝攢錢,實則媚上邀寵之醜态,因此這些人采用推脫或拖延的心态,并不肯認真配合。
傅祯甚為看重此事,但凡有借機延磨者,都在這百日内或貶或流。他又根據括戶中遇到的問題,與政事堂宰相接連議論解決之法,後決定增設勾推使、闊地使和勸農使數十人,這些人派往地方,協助檢田括戶。
由此,各地官員見到了年輕帝王的決心,這才端着官印老老實實忙碌起來。不過這裡好處甚豐,檢田括戶不僅給朝廷增加了收入,他們也在這場辛苦中悄無聲息地撈了些錢财,因而更加賣力當差。
各地州縣将所搜客戶或遣送回鄉,或就地附籍,又根據各州賦稅分攤給這些人,卻也免不了先加恩免一些征賦,讓這群人能本本分分地種田,納稅和服徭役。而所檢良田或分給所括客戶,或做為公廨田以租佃形式收租做為官府公用。
直至夏末秋初,百餘日的括戶成效顯著,文融在呈給天子的奏疏中提到,已檢括客戶十萬人,良田千餘頃。
傅祯大喜,撫掌贊文融可堪大用。
年輕的帝王在這件事上得到了充分信心,自然急于把這個成果分享給旁人。當他把這個好消息帶去弘德殿時,媛媛正繪聲繪色地給太皇太後讀話本。
老人家目力下降,略微讀書便雙眼發幹,尚藥局和太醫署的醫師也僅僅是給出了閉目緩解的法子。從前有奏疏要看,大多由青岚來念。現如今傅祯親政,她也不必忙這事了。不過,太皇太後還是喜歡看書,尚宮局便挑了個聲音婉轉的人過來給她讀書。
趕上媛媛過來請安,便讨了這個差事。不過,媛媛前幾日想給老人家讀個話本。
太皇太後沒聽過《葉淨能話》,卻也允了。宮裡并不會有這種話本,為了滿足她的孝心,太皇太後專門讓趙楓去宮外買了一套新的,這種話本雖然流行,卻也并非刊印,而是經人手寫謄抄而成,媛媛翻開時,能聞到紙張上留着濃濃的墨香。
葉淨能乃是一名道士,在這則話本裡講的是他從會稽山修道,趕赴長安,之後又赴大羅天的一生。話本中有他降服嶽神,歸還張令之妻的事,還有智斬狐妖,搭救康泰清之女的事,更有帶領唐皇遊月宮等十餘個小故事串聯。
媛媛今日讀完了葉淨能用自己的道行連發三符,襄助張令妻還魂,之後夫妻團圓的小故事。
太皇太後聽罷,先贊了葉淨能的善心和神通,卻也疑惑:“這華嶽山神乃是主生死,判吉兇,甚至也能送子的好神仙,怎的也能做出搶人妻為第三夫人之事?——這恐怕是有心之人的污蔑。”
媛媛捧着話本道:“廟宇道觀之内所塑神佛,皆是世人心中所想,又由人力所為,難免代入個人之好。那麼,執筆編寫話本之人,便也少不得擁有世俗之心。又或許,是寫這故事的人見過某些真事,稍加改變,編成了這樣一個故事,實則存了指桑罵槐之意。”
聽到這裡,太皇太後不由點頭道:“此言有理。世間亦有為官不正,仗勢欺人,橫行鄉裡的不法之舉。”
媛媛還要再說,這時珠簾後卻傳來一句:“杜撰之言也敢拿到宮裡胡傳!”
宮人撩開簾子,傅祯就走了進去。
媛媛要起身行禮,他已從她手上撈過那個話本,随意翻看了一下,見其中還有唐皇欲求長生之事,更有葉能淨用術引誘宮人之事,便覺這話本實在可惡。
那本才剛被媛媛捧在手上的話本就被他随手抛在了一旁。
傅祯沖太皇太後說:“阿婆要解悶,有的是歌舞可看,或者讓小六和鹹宜過來陪着阿婆說話也行。”
太皇太後看他這架勢又是沖着媛媛來的,眼角的笑意就褪了下去。
因着把徐瑩調來弘德殿,過了這麼久,他這一口氣依舊沒順過來。
真當她老人家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他不敢沖阿婆置氣,卻知道阿婆喜歡媛媛,每每遇見就要說上幾句連貶帶損的話。
這已經是傅楚楚在他跟前說了媛媛好話,更有王順忍痛多謝皇後大恩,況且媛媛的确為了緩和這件事出了力,若非如此,指不定讓他誤會到何種地步。
他的确是在使性子,卻也難免對媛媛的提議感到不喜,她既然能求情,為何不堅持讓徐瑩留在紫宸殿?擺明了就是不察聖意!存了私心!不夠大度!
好歹他還能做面子工程,沒有明言。
然而,他總是挑理,這期間說她衣裳顔色搭得不好,滿頭珠翠晃眼,做的巨勝奴油多透花糍齁嗓子,擊鞠時又說她綿軟無力像剛煮出來的湯餅……
總之,她做什麼,指定得到他的或多或少的否定。
時間一長,他就認為她什麼都不好了。
媛媛起初還能解釋,次數多了,她便又把早年在師父那練成的厚顔拿出來擋災,不去多想,放寬心思,也就平安無事。她早知道他小氣,與之争辯純粹白費口舌,便就省了這份力氣。
有時太皇太後聽不下去,幫着媛媛解圍,傅祯便針鋒相對,并不肯退步,太皇太後竟也沒與他多說什麼,因她生怕他耿耿于懷之際會當着媛媛的面說了實情,再讓他重提那句在氣頭上的話,“顧家娘子,于我而言,與一敝履無異”,真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老人家一準能被氣死。
太皇太後本以為大婚之後這小兩口能越來越好,誰成想尚不足一年,傅祯故意冷落媛媛,這就越發讓她心疼媛媛,平日裡待她就越發好。
這會她擡手一指那話本,正經道:“宮裡的趣事是多,可宮外的趣事也不少,我倒是聽着這本《葉淨能話》挺好。民間有此故事,引人入勝,又能發人深思,值得一讀。皇帝教化臣民,讀聖賢之書自是應該,可雜文野記或也有一用。”
傅祯卻說:“阿婆說得不錯,可東西二市之中有墳典肆,那裡頭的書才值得讀,這些就算了罷。”
太皇太後卻忽然問:“皇帝常日裡在宮中忙碌,居然知道外頭的墳典肆?”
傅祯不禁慌亂了一下,搪塞了一句:“聽柬之說的。”便就主動揭過這茬,沖媛媛道:“朕和阿婆要說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