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翠殿才經曆了一樁喜事,轉眼間就挂了白。有司依循後妃喪儀章程先在拾翠殿置靈座,其後又小斂、大斂、成服、吊喪、赙赒、停樞待葬等事宜,更有朝夕奠、朔望奠等步驟。
傅祯雖對鄭淑妃冷淡,然則聽到她的死訊時,到底是沒貫徹他那漠然的情緒,他吩咐人将鄭淑妃的喪儀辦得風風光光,除此之外,還辍了一日朝。
宮裡三妃得知了這個消息,到底是松了一口氣。聖心再難測,好歹這個時候給足了自己女人體面。
也僅僅是體面了。
賀貴妃是之前就送了畫像入宮待選的世家女郎,她早就有進宮的打算,如今卻是一廂情願,再不心甘又如何。韋德妃和郭賢妃在這之前挑三揀四不肯嫁人,後來聽說能入宮,那是一百個樂意,誰成想成了皇妃後,除了榮華富貴,一絲真情也求不到,免不了難過。然而,她們眼看着鄭淑妃先獲聖寵,先懷娠,先生子,先離世……也不知自己是幸還是不幸。
什麼真心?天威之下,她們能祈盼的,不過是他那點憐憫之心罷了。或許隻頂着皇妃名頭,也是一種不錯的出路。
這日禮部給皇子拟了幾個名字,呈到禦前,傅祯看過之後,選了“昊昀”二字。
皇子沒定下名字前,太皇太後先給取了個乳名,叫鹦奴。雖是皇家兒女,取乳名卻和平常百姓之家存的一個心思,希望孩子好養活。譬如傅祯的乳名叫鶴奴,傅練的乳名叫鵲奴。媛媛初聽太皇太後說的時候,笑得露了兩排牙。
小娃娃果真如乳母所說的那樣,渾身皮膚褪去褶皺,變得瑩潤起來,一雙眼睛像極了鄭淑妃,是個俊氣的小郎君。
媛媛正在暖閣内拿着鈴铛逗皇子。
鈴铛一動便響,在他跟前或搖或閃,他時不時笑一笑,便引來圍在搖籃周邊觀看的宮人們的滿足,他偶爾發出“啊”或“哦”聲的回應,雲舒就道:“皇子這就要說話了,或許将來能舌戰群儒呢。”
媛媛就道:“我倒是願他無病無災。”
冬雪接道:“陛下和殿下護佑,皇子自然會平安喜樂。”
其餘宮人們就跟着重複一遍,媛媛就笑着碰了碰小娃娃攥緊的拳頭:“平安喜樂。”
她笑着笑着,又想起了淑妃。他的生身母親連他這可愛模樣都沒看到,便損耗了如花似玉般的生命。
盡管鄭家送女入宮為妃,與皇室結了親,可一個女人,為了給一個并不在意她的男人生子,不知是喜還是悔。或許是先喜後悔,又或許最後全都轉成了悔,卻不得不硬撐着往下走,直至生命迅疾到了頭。
不過媛媛撈到了一件天大的好事,白白得了一個軟糯可愛的孩子。
殿内的人正說着,忽聽殿外禀報:“聖駕至。”
媛媛手裡的鈴铛不響了,進而響起的是問安聲。
“在說什麼,這麼開心?”傅祯問。
“看着鹦奴一天一個樣,覺着新鮮。”媛媛說完這句,就問,“陛下要抱一抱嗎,他比上個月重一些了。”
傅祯見過這孩子幾次,卻也沒抱過一回。他隻管看着搖籃裡攥着兩拳的嬰兒,說:“罷了,朕怕他一會哭起來。”
媛媛也不多勸,更不問他今日何來,隻是輕輕推着搖籃,繼續搖着鈴逗娃娃。
傅祯在一旁坐了會,見她一門心思地沉浸其中,終是忍不住叫了一聲:“皇後。”
鈴聲再度停下來。
媛媛扭頭望去,他的手搭在案上,摸着茶。
“什麼?”
“今日禮部給皇子薦了幾個名字。”傅祯直接說,“朕覺着‘昊昀’最好。”
昊,廣闊之天;昀,日光也。的确是好名字。
媛媛點了點頭:“陛下說好就是好。”轉而又推起了搖籃,看着那發出“啊”和“哦”聲的娃娃,又說,“阿爺給鹦奴取名字了,叫昊昀。”
搖籃裡又發出了幾聲軟軟的“啊”和“哦”聲。像是在回應一般。
這原本是最怡情的畫面,偏是傅祯覺着喘不上氣來。
他又喚了一聲:“皇後。”
媛媛這次料到他有事要說,就叫來乳母,輕手輕腳地把皇子抱出去了。
“陛下有事要吩咐?”
“……你坐。”
媛媛便在他對面坐下了。
這時他才說:“淑妃的事,朕也很痛心。”
媛媛擡眸看他,他則垂了眼。媛媛内心一哂,并沒覺着這句話裡有多少真情。現下能給出這樣一句體面話,隻怕是看在鄭國舅的面子上,而不是因為阿瑜這個皇子剛出生就沒了生母。
媛媛卻不得不說:“是淑妃福薄,往後不能侍奉陛下了。”
“朕從内帑裡撥了三百金,已着人送去鄭家了。另外,淑妃生父曆年考課尚可,朕已知會吏部,讓他調職刑部給事中。還有,也封了她生母為縣君。”
“陛下看重淑妃,又如此體恤鄭家,他們會感激陛下一片苦心的。”
說完了這事,傅祯又道:“皇子出生是件大喜事,不過前陣朝務忙,連滿月禮都辦得倉促。朕總想着給他彌補。這樣,本月末,朕叫上吳王幾個兄弟,皇後領着諸妃和鹹宜,可一定不能缺了人,咱們在清遠閣設宴,好好熱鬧一番。”
可一定不能缺了人。
聽到這,媛媛就明白了他為何又來了含涼殿。
皇子滿月禮辦得倉促,将來百日宴時好好補過就是了。偏是傅祯要在這月末再設一場宴,怕是為着她前頭所說的“雙喜”上了心,且是等不急了。
皇子出生,徐瑩也該正式成為宮妃了。他沒提給徐瑩弄個冊封禮,到底是顧及着淑妃的死,眼下卻要借着幾位親王、三妃和長公主一起設宴,給她彌補那個冊封禮的遺憾。
媛媛真想為他這份體貼鼓掌。徐瑩調職去弘德殿有大半年了,這些日子裡,或許他除了處理朝務外,剩下的時間全都在琢磨這事。
是啊,堂堂帝王想要寵愛一個人,幾百棵紅梅都能從南地移植到京城來早早開花,何況隻是在清遠閣設一場宴。
現如今他還能與她來“商量”幾句,在他看來,應當是給足了她顔面。
有時媛媛在想,彼時嬸母與她說的“父母如此,兒郎不會偏離太多”的話,的确有道理,隻是傅祯的情意給了徐瑩。
她做為這場情意的見證者,卻完全沒有為這段可于後世流傳的佳話而感動,而是覺着自己實在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