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賀貴妃、韋德妃和郭賢妃來了。”
媛媛的目光從鹦奴身上移開,看向傅祯,傅祯立刻沖王順說:“沒聽醫官說讓朕靜養麼?”
王順連忙道:“是,仆這就請她們回去。”
三妃早已對此習以為常,又得知皇後在此侍疾,倒也放了心。
然而不習慣也不放心的人是徐瑩。
晚膳前,她一件急切地來了紫宸殿,苦苦哀求王順:“王中官,我就進去看一眼。”
王順自始至終都是那一句話:“王奉禦說了,陛下要靜養,寶林要為陛下禦體着想,請先回吧。”
徐瑩隻得悻悻而歸。出了紫宸殿的外門,就見季符捧着幾套童裝過來了,不用多問,是供皇子換洗的衣物。
皇子在紫宸殿,就意味着皇後也在。皇帝是個什麼情形她尚且不知,但她能想到的是,不讓她面聖,是皇後的主意。
她又不是不知道從前皇後教訓鄭淑妃的事,這幾年來她頗得聖寵,必定成了皇後的眼中釘。此時皇後得了機會,不可避免會為難于她。
自從太皇太後崩逝,她就發覺傅祯變了,從前聽說他政務繁忙,他不宣她,她也不便去打擾,現如今他病了,她見不着人,心裡實在不踏實。
這麼一想,她就眼周發酸,走路也失了穩當,回仙居殿的路上,不小心就撞上了楊太妃。
徐瑩萬分抱歉,給楊太妃賠罪,對方看她紅了眼眶,忙問:“徐寶林這是怎麼了?”
她搖了搖頭,硬是說無礙。
她得寵是阖宮皆知的事,幾位先帝嫔妃起初也對此津津樂道,日子久了,雖不在新鮮,到底也是對她刮目相看,不可否認她的确是一位美人。
不過,現下禦體欠安,楊太妃就問:“可是聖躬違和,寶林太過傷心?”
徐瑩當即覺着戳了心,一下子掉出了淚珠子。
楊太妃不忍看她如此,拉着她在一處涼亭裡坐定,勸了許久才勸好。
傅祯在榻上躺了三日才有力氣下地行走,也不知是不是近來天悶的原因,他依然伴着氣短,有呈送進來的奏報便被擱置在禦案上了。
好在午後下了一場大雨,打濕了暑氣的嚣張,且他又歇了一覺才有精力繼續看奏報。
盡管從前身強體健,卻到底是嘔了血,現下看着氣色是不差了,内裡的陰陽卻沒調和,便是看那清晰的字也覺着暈。
傅祯擡手握拳往眉心處壓了壓,便又靠在了憑幾上。
“皇後?”
媛媛聞聲,矮了手上的書,問:“什麼?”
他屈指敲了敲禦案,說:“你來幫朕念。”
媛媛猶疑地看向馮全,馮全立刻垂下頭去。
媛媛牙疼地看他那一副裝瞎的模樣,很是惱恨,他和王順一個德性!
“朕眼暈,你就不能體諒朕一些?”
話雖委婉,也給人挖了個降罪的坑。媛媛立刻放下書,往禦案前走去。傅祯兩根手指推着奏報,她就撈了起來。
國朝凡下之通于上,其制有六,分别是奏抄、奏彈、露布、議、表和狀。
朝廷及地方各司以事遞狀于尚書省,尚書省依據所遞内容分别交由六部二十四司,各司先提出處理意見,而後制成奏抄,再交本部長官署名。不光聖旨下發需經門下省審核,奏抄上報也需經門下省的審核,最後由中書省進奏。
大衛治國,君主多于明堂之上奏對,然因今上禦體欠安,處理起來就耗時耗力。
即便媛媛給傅祯念完,還要再同宰臣參議,通過之後,皇帝畫“聞”,再由尚書省執行。
“兵部奏姚州破逆賊張玉露布。”媛媛翻開之後,自右向左念了起來。
劍南有官員因在嘉定九年的元日未向天子朝賀險些被賜死,這半年來若有官員沒敢懈怠,做事頗為小心,這次姚州有人生了不臣之心,自當盡快平息,以免又惹聖怒。
媛媛念完,傅祯不置可否。媛媛便把這封奏報擱置在一旁,又取了一封來念:“劾文融奏。”
文融乃三年前被傅祯大贊的檢田括戶使,因有大功,去歲剛擢升了戶部侍郎一職,此次蝗災善後的長官便是他。不過這個曾經在禦史台混過的能吏卻被禦史台彈劾,或許為官期間的确有急功近利,用人不當之舉。
念完之後,傅祯隻說了倆字:“繼續。”
媛媛就又取了一封,念道:“并州刺史謝上表。”
此人乃太皇太後族人,當年主少國疑,又有中書門下的宰相欲把幼帝當成一尊雕像供起來,太皇太後便有意擢升了裴氏族人,連帶先皇後鄭氏母族之中也有多人升了官,為的就是有更多效忠傅祯者。現如今國朝上下多有外戚,中書令裴翊和門下侍中鄭得更是榮耀加身。
并州刺史可謂宦迹平平,卻有心重修了太皇太後出閣前總去參拜的佛寺,為此傅祯恩賜其金銀珠玉,他上表謝恩。
媛媛念到一半,傅祯打斷,說:“胡亂奉承。——下一個。”
大概半個時辰,媛媛讀完了這一摞奏報,不免口舌冒火,連喝了兩盞飲子才緩和了不适。
媛媛盼着傅祯盡早恢複,也是在給自己減負,這幾日她不光給他讀奏報,連朱筆都捏起來了。
她當真不想被罵牝雞司晨,偏是傅祯看奏報眼暈,握筆寫字更難受,于是她就在他的指令下,再根據宰臣的意見,于通過的奏報上畫了“聞”。
大半個月下來,她倒是對官員的名字和朝務有了了解。
一個月後,夏季的燥熱被初秋的餘熱代替,好歹不那麼悶了,而他雖還需用藥調理,卻終于恢複了體力,也終于肯放過她了。
這日鹹宜長公主入宮,媛媛陪她說了許久的話。她本是早就聽說傅祯病了,奈何她前陣擊鞠時太過投入,不期然中了暑熱,便耽擱了親自探望的日子,現下得知他身上好多了,這才不緊張了。
為着傅楚楚進宮來,紫宸殿設了家宴。傅楚楚雖不喜鄭淑妃,卻很是喜歡鹦奴,這麼久不見他,席上便摟着他喂飯,鹦奴不管不顧地靠在她身上,享受着姑母的伺候。
媛媛已經足夠縱着他了,卻不想他連筷子都懶得拿,便沖傅楚楚道:“你别慣着他了,讓他自己吃吧。”
傅楚楚卻笑:“就是慣着怎麼了。”
傅祯就道:“往後他必得總盼着姑母進宮。”
傅楚楚就道:“陛下别嫌我煩就好。”
“怎麼會。”
别說是公主了,宮裡隻有這一個孩子,三妃也喜歡得很,平日裡做了衣裳就往含涼殿送。可徐瑩一直想要個孩子傍身,看見鹦奴得寵,越發後悔起當年光練身形不重保養的舉動。
席間歡笑,殿外卻下起了大雨,且是伴有大風,待家宴完畢依然不見雨停,媛媛便留傅楚楚在宮裡住下了。
紫宸殿内,傅祯忽然說:“早前宮人收拾殿内,找出了朕幼時和鹹宜一道玩的玩具,朕想着給鹦奴,又怕他嫌棄。這次幹脆讓鹹宜帶出宮去好了,免得她總念叨着回宮。”
媛媛就笑:“這話讓鹹宜聽見,隻怕要傷心了。”
“朕倒不是不想留她在宮裡,是怕驸馬埋怨。”
媛媛一笑,轉而問:“陛下的玩具也和宮外的一樣嗎?”
“想是差不多。”
“妾想看看。”
“你去拿吧,就在西側間的黑漆嵌多寶的櫃中,應是放在一口鑲螺钿的匣子裡了。正好明日鹹宜出宮,你給她就是。”
果真是兄妹情深,連細枝末節都記得清楚,媛媛打開匣子一看,裡頭有九連環、燕兒窩、孔明鎖、竹蜻蜓等。雖和宮外的玩具一樣,不過做工上更為精巧,數年下來,依然如新。
她合上蓋子,就把匣子捧了出來,卻不小心帶出了一卷畫軸。
畫軸上的绶帶散開來,半幅畫自天杆處展開。
媛媛深感抱歉,放了匣子立刻就去拾畫軸,卻因平素喜愛丹青,想看畫上内容。
這是絹本工筆人物畫,上邊的美人雲鬓花钗,身披青衣,一肌一容,盡态極妍。
她沒去欣賞繪畫手法,反而是盯着畫中人的容貌看。她想起來了,這人的容貌像徐瑩。再一看畫上的字:嘉定五年元月,萬年縣令陳炳長女陳未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