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白,沒有盡頭的白。
光影模糊不清,視線最遠處是一條分不清天地邊界的朦胧白弧。
太陽懸至頭頂,投下毫無溫度的冷光。
眼前的純白幻境如雪般消融,白色的表層外殼剝落,獨留下一個由幾道直線構成的低維空間。
直線橫平豎直,在他落腳的刹那,即刻向外側飄散,如同水紋般蕩開層層漣漪。
空間很小,對他而言,從一處的消融盡頭走到另一頭,隻有幾步距離。
直線像是具備獨立生命,靜止時仍在細微地起伏飄動,臨近空間的盡頭,線條便開始消亡,直至接入外側的虛無黑暗。
如同一圈無形的警示線,告誡甯钰:到此為止。
整個空間逐漸明亮,在黑暗中透出幾道清冷的月光。
乘着月光,他的身前出現了那隻細線構成的巨型異化體,帶着倒刺的長舌從漆黑的口腔内部伸來,猙獰的利齒近在咫尺,似乎下一秒就要絞下他的腦袋。
巨大的頭骨包裹着半拳大的腦,甯钰注視着那顆被異化體藏在體内的弱點,幾道線條跟随意識而動,強行劃出一條連接通路,直牽入腦中那道層層隐蔽的細小缺口。
無聲的連接完畢,接入的長線從接口處如浪潮般向下鋪開,他掌控着線條權限,像是本能般呢喃開口。
「——停下。」
白色的線條跟随指令迅速纏繞,直将異化體的所有動作禁锢在原地。
突刺襲來的長舌在半空停滞,如同被人擒住命脈,再難接近半分。
遲來的刀光斬破黑影,筋膜割裂的撕扯聲近在咫尺,伴随着幾道讓人牙酸的骨裂脆響,粘液紛紛墜地。
異化體的口腔被李鸮斬成兩半,破碎的頭顱帶着上膛砸落在地面,撐地的四肢全部變形擰斷,被極其殘暴地斷絕了所有生路,徹底失去生命體征。
溫熱的暖流瞬間從鼻間滾落,甯钰隻覺得自己的身體一松,自由落體般直直地墜落下去,求生欲讓他本能地想伸出手,卻因為窒息而麻痹在原地。
兩手脫力垂落,胸腔和一大塊硬物相撞,他悶哼出聲,下墜的速度被半道攔停。
眼皮沉重地黏合在一起,腦子因為缺氧還有些不清醒。
他下意識地想要翻過身,半晌覺得自己的姿勢好像不太對,又嚴謹地撐起了胳膊。
随後,扛着他的物體說:“醒了就下去。”
甯钰發懵地睜開眼。
李鸮身上沒一塊幹淨的地方,看着比甯钰最開始遇到他時還要狼狽。
他腹部的傷似乎又加重不少,先前纏繞的紗布被血沁透,凝固的血液和布料粘成一團,已經完全分辨不出原本的輪廓模樣。
甯钰悶下腦袋,感到一陣無地自容。
不僅誤會了李鸮,還又被他救了一回。
李鸮完全沒功夫去關心他腦子裡的這些碎碎念,落下胳膊,一把将人塞進了副駕駛裡,像是料到甯钰的動作會不受控制,還特意伸手墊在他頭下,免得他脖子發軟,腦袋一歪直接撞到車框邊緣。
“不好意思,之前誤會你……”
道歉的話還沒說完,甯钰兩眼一黑,完全脫離李鸮的所有準備,直直地向前倒去。
“……”
李鸮無語地歎了口氣,伸手薅住他後衣領,扯下安全帶把他圈了起來,關門前還不忘把甯钰的頭撥向對側。
劫後餘生的卡羅拉發出暢快的隆隆聲,輪胎迅速翻滾抓地,卷起煙塵向城外駛去。
路段更疊,平整的瀝青路面重新擡穩車身,荒城被遠遠抛在沙塵之後。
計時器的數字掉落到30,甯钰終于睜開眼,找回部分肢體的控制權。
他耗空的精力在昏睡後恢複不少,一醒來隻覺得腰酸背痛,骨頭之間有股莫名的膈應,像是散架之後被人随手亂拼了回來。
“到,哪兒……?”
他掙紮着詢問出聲,一開口被自己啞得快冒煙的聲音吓了一跳。
李鸮橫睨他一眼,在被察覺之前迅速轉回視線:“G71國道280公裡。”
甯钰展開地圖,還在發顫的指尖落在交通線路上,跟着李鸮給的信息一路向東,最後停在一處岔路口的位置。
他瞥向計時器上的數字,思考半晌。
“……300公裡的時候,走右邊匝道,咱們去淨土區歇會。”
李鸮應聲挂檔,用引擎的轟鳴作答。
天頂的皎月幽幽,在瀝青路面上灑出一片發藍的輝光。
“……不好意思,謝謝你又救了我一回。”
看着朝a市方向靠近的路程,甯钰心裡十分過意不去,他理了理嘴裡的話語,轉頭朝着駕駛位緩聲道謝。
有些遮眼的劉海随着重力傾斜,正好在他光潔的額前落下一片細碎的陰影,月光沿着流暢的面部輪廓,流淌在他外露的半截脖頸上,盛出一汪清冷的弧光。
他揚起嘴角,清透的雙眸滿溢月色,笑盈盈地解釋道:“我之前可能對你還有點誤會,不過你放心,以後絕對不會再有了。”
李鸮偏過頭,盯了他半晌卻也沒接話。
“真的,大恩大德沒齒難忘。”見人沒出聲,甯钰想到自己确實也沒表現出什麼誠意,便補充強調道,“以後要是有什麼需要,你就到十七号驿站來找我,隻要在我能力範圍内,一定湧泉相報。”
興許是這承諾支票實在新奇,李鸮挑起眉移開視線,他轉頭看着車前快速駛過的路面,久久才簡略地回應了一聲。
甯钰自然地當他接受了這次人情,拿着地圖開始梳理起後程的路線。
他模糊地記得自己在回憶裡好像看到了一些直線,但是又無法确定那些到底是自己的幻覺還是真實存在的場景。
畢竟是生死關頭,說是幻覺倒也能解釋得通,可如果是真的……
甯钰無端覺得心裡發毛,一下子擡頭盯向左側,見李鸮看着路面一臉正經,又自我懷疑起來。
“不對。”
李鸮問:“怎麼?”
甯钰想了想,應道:“我感覺有人在看我。”
李鸮壓根沒搭理他。
甯钰疑惑地抹了把後脖頸,又重新把頭低了回去。
公路兩旁的隔離栅斑駁褪色,破碎的網眼中擠出無數盤根錯節的根莖,灰綠色的枝桠如蠕蟲般蜿蜒,在青黑路面上鋪出一片片殺意的陷阱。
藤蔓被月光照亮,悄無聲息地爬伸路口,卻在生長的下一刻,被疾馳而來的輪胎瞬間碾壓絞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