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夢消散,甯钰從小憩中蘇醒,興許真的是環境養人,他這一覺休息得相當不錯,完全把先前精神上的疲憊掃蕩一空。
李鸮仍然保持着一開始的姿勢,撲出的呼吸格外沉重,濃眉緊蹙,像是正處在夢魇之中。
甯钰拿手背探了探他額頭的溫度,沒留神竟然還被燙得往回一縮,幹脆就從櫃子裡翻了條毛巾,搬來一桶水給他物理降溫。
奈何高溫難退,沒一會就能把毛巾捂熱,用不了多久就得重複一遍過水降溫的過程。
桶裡的水很快就被血污染紅,一來一回間,他竟然還在無意中把李鸮被血糊滿的臉收拾了個幹淨。
李鸮的五官本就生得端正,隻不過先前一直被塵土和血迹遮蓋,恰巧就藏住了硬朗的骨相。
他顴邊生出短羽的位置恢複如初,除了有些粗砺的皮膚,完全沒有任何異樣。
甯钰對那些奇怪的羽毛記憶深刻,眼下趁人沒有反抗能力,正好湊近了仔細研究。
他不信邪地盯了半天,羽毛的來由沒看出個所以然,其他方面倒是得出了一個明确的結論。
……糟糕,長得還挺帥。
藥物和物理手段雙管齊下,李鸮的體溫才漸漸回落平穩,甯钰估算完時間,便起身開始在家中翻找起來。
他小時候一直在家附近打轉,雖然把能找的地方都摸了個遍,但到底還是以小孩的視角,現在看來,說不定某些角落裡還會藏着什麼被遺漏的線索。
客廳的牆面上裱着幾張獎狀,發白的橙色紙張記錄着他從幼兒園開始,一直到小學一年級的學生時代。
文字的内容大同小異,大多數都是與科學實驗相關的誇獎表彰。
那時候,他偷偷告訴過母親,自己下個學期要去競選科學課代表,母親就一直替他守着這個秘密打算,私底下就像打趣一般,直接以“課代表”來稱呼他。
自此以後,這個代号就成了他們母子之間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隻可惜天災來得突然,甯钰沒來得及去競選,而原本會喊他課代表的人,也在那一刻完全失去了音訊。
家裡的所有陳設都一如記憶中那樣,甯钰輕車熟路地搜索着每處角落,在手掌摸過主卧床頭櫃底時,突然帶起一陣奇怪的阻尼感。
他埋低胳膊向内伸手,發現在櫃子下方有一道不易察覺的暗格,格口藏得很深,單以一個小孩手臂的長度完全不會發現。
格子裡躺着本不算薄的日記,紙張上的筆迹娟秀,從行文口吻來看,應該是他母親的所有物。
頭幾頁的内容都是一些他看不懂的名詞數據,往後開始似乎就是對同一個個體的觀察記錄報告。
他匆匆掃過幾眼,十來頁裡全是大同小異的數據記錄,唯一比較奇怪的地方,就是每一頁的末行都會留下一句“無顯性表現”。
紙頁一張張堆疊向後,記錄的内容逐漸從生存情況轉變向學習和模仿,随着個體成長,每條報告記錄的間隔也開始逐漸變長。
最後一頁的時間停留在天災前十天,算下來,正好是甯钰最後一次見到父母的日期。
一個不成形的猜想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
甯钰快速往前翻找頁碼,目光停留在觀察報告開始的第一頁内容上。
頁眉處是一串陌生的日期,按時間推算,他那時候還隻是個在母親肚子裡的胎兒而已。
記錄的内容在某日之後開始明顯轉變,他再次留意了一眼日期,捏住紙頁的手指輕顫,甯钰看着那串和自己生日分毫不差的數字,陷入一瞬間的失神。
“嵌合體APHRODITE 0001,第一次分析記錄;日期: 2171年4月5日;研究員:林雪雁。”
APHRODITE?
愛神?
甯钰眉頭一皺,帶着滿肚子疑惑繼續翻閱。
“……發育狀态良好,各項數值正常,嵌合情況穩定……無顯性表現。”
“2173年6月8日……刺激反饋正常,發育狀态良好……無顯性表現。”
“2174年8月12日……無顯性表現。”
“2176年4月5日……APHRODITE 0001第1次實驗,受試編号:KELP 5093。”
甯钰的視線一頓,不自覺地摸了摸額上那道并不明顯的傷疤。
他依稀記得5歲生日那天,母親難得帶他去了工作的地方,那是一座很大的白色建築。
母親将他帶到一個空曠的房間後就去忙工作了,房間裡有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小朋友,甯钰隻記得自己當時和他玩得很開心,隻是不知怎麼的,腦袋上就磕出來一道傷口,留下了他現在額頭上的疤。
他繼續往後讀去,跟着記錄的内容,難以置信地撥開了記憶中的模糊雲霧。
“……APHRODITE 0001未出現異化波動,頭部受擊1次,左腿受擊3次……KELP 5093未出現受控情況,第1次實驗失敗。”
甯钰徹底僵在了原地,難以置信地把日記又翻了好幾遍,直到所有的信息都指向了一個荒唐的猜想。
兒時生活的記憶像是一道道泡影,他隻能隔着那層彩色的華光遠遠觀望,仿佛隻要伸手觸碰,它們就會瞬間破裂爆開,不剩一絲痕迹。
甯钰一時間被龐大的信息量撞得發懵,思來想去也沒什麼結果,他撓了撓頭,幹脆合上日記本朝着卧室外走去。
雙胞胎的出現徹底刷新了他對輻射的認知,自天災降臨以來,人類從沒出現過受輻射異化影響的先例,更不會擁有和異化體類似的能力轉變。
雙胞胎外觀明顯更趨近于人類,可他們身上卻還有大量屬于異化體的怪異特征,無論是樹枝還是甯钰看見的那些線條,無一不在透露所謂“異化人類”的存在。
但如果輻射真的能異化人類,那為什麼迄今為止從沒聽說過類似的消息?還有他們身上的那股香味……
那股香味。
甯钰的思路一頓,腦海中突然出現了滿身是血、形同羅刹的李鸮,他的眼瞳輝亮,身後是一隻高展雙翼,由線條構成的猛禽狀輪廓。
李鸮平時和普通人類也沒有任何區别,如果真的和雙胞胎相同,為什麼之前沒見他有過類似的表現?
甯钰的大腦被無數繁殖增生的疑問填滿,剛一轉彎就撞到了一個低氣壓的黑影。
他後退幾步,定睛一看來人,猛地睜大了眼睛。
“……李鸮?!你怎麼起來了?”
照李鸮之前的傷勢,怎麼說都得躺個十天半個月,可眼下,這人肩上的槍傷竟然已經開始結痂,大大小小的傷疤也都出現了明顯的愈合情況。
“你、你的傷怎麼……”
“别廢話。”李鸮眉頭緊蹙,不由分說地打斷了他的疑問,眉眼間還帶着幾分出汗後的水汽,“去開車。”
甯钰看着他還心有餘悸:“你這情況……能撐住嗎?”
“死不了。”李鸮的身型有些搖晃,他撐着門框,不容反駁道,“走,别浪費時間。”
沒出口的疑問埋在心底,甯钰估摸着返程的大緻耗時,還是和李鸮一起動身下了樓。
引擎剛響,副駕駛的人就突然向窗邊一歪頭,頓時沒了動靜。
甯钰吓得趕緊探他鼻息,确認李鸮還有生命體征,隻是又暫時昏睡了過去,這才提心吊膽地重新踩下油門。
車道平穩地向西延伸,或許是真的存在運氣守恒,返程的道路暢通無阻,一路上别說異化體,連半個人都沒遇見。
随着計時器上的數字接連下落,輪胎終于駛入一帶淨土範圍,車外的聲音變得嘈雜起來,為首的人像是認出甯钰前車窗上的驿站标識,趕忙向後一聲招呼,帶着幾個端着槍的人從營地外的掩體後走了出來。
甯钰按下車窗對外粲然一笑,兩手搭在方向盤上寒暄道:“上午好啊,我來交貨。”
“來得夠早的,這回是誰的貨啊?”
甯钰聞聲回頭看了一眼後座上的背包,轉過頭笑得十分和煦:“劉哥的,麻煩兄弟們幫我知會一聲,這東西我得親手交給他。”
“你竟然活着回來了?老劉這單之前都跑沒多少快遞員了,你小子有種啊。”男人驚歎着回頭和身後幾人感歎了一聲,“行,我去喊他。”
“辛苦辛苦。”甯钰笑眼一彎,“以後有什麼單子記得聯系兄弟啊。”
一群人圍在他千瘡百孔的車邊啧啧稱奇,七嘴八舌地打聽起路上的事,甯钰也不客氣,收過物資就跟幾人簡要說了說來路的情報。
等待的時間不短,圍在車外的人打探完消息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崗位上,甯钰坐在駕駛位中,終于空出了長段的時間,來嘗試調用自己特殊的能力。
他看着營地中來往的行人,如同福至心靈,放緩呼吸微微合上雙眼。
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彙入大腦,與展開的精神聚集凝結。
低垂的眼睫一擡,目光所及之處如同置于一片低維視野,那些熟悉的白色細線在整片營地内纏繞覆蓋,将所有物件的邊緣輪廓都勾勒得清晰可辨。
……我草。
眼前的畫面完全超出常理,即便不久前曾短暫地見過這番景象,甯钰卻還是忍不住在心底驚歎出聲,那時候的情形太緊迫,他也是第一次有機會能如此細緻地觀察這片細線空間。
幾輛歸來的營地車駛過滿鋪細線的地面,甯钰的思緒随之一晃,雙眼幾下自然眨動後,那些細線又頃刻蕩然無存。
看來要保持持續的集中狀态。
他重新放慢呼吸,再次聚焦起全身的注意力,閉合的眼睫擡起,視野再度喚起了那片如同細流般流淌而至的白色細線。
這次的空間維持了許久,眼看低維視野已經趨于穩定,他便試着用控制雙胞胎時的方法,試圖連接影響營地中的人。
隻是無論如何驅動,那些線條也隻是在地面上胡亂地遊走,不管甯钰如何嘗試,都像群龍無首般找不到作用目标,對過往的人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雙眼自然地閉合幾次,甯钰關閉了低維視野,停在原地思考片刻,不知不覺間似乎對這些線有了一個大緻的猜測。
他的能力,似乎并不能影響到人類。
沒等再細想,一個眼神閃躲的中年男人就跟着哨隊的人走到了車旁。
那男人輕輕拍了拍車窗,看着車裡的甯钰,開口就道:“實在對不住,我是真的沒有辦法……”
“哎,劉哥!”甯钰隻是彎起眼,直接打斷了來人嘴裡的解釋,“道歉可就生分了,這一路安全得很,一趟小單而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