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像是過去了很久,又仿佛隻流逝了一瞬。
景辭楹睜開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高高懸挂的輸液瓶,裡面透明的液體隻剩下了一半,另一半正順着白色的的軟管一點點流進他的身體裡。
這樣滿目的白色景辭楹實在太熟悉,因此他很快便反應了過來,自己現在這是在醫院。
景辭楹不是第一次暈倒,但一般很快就能恢複過來,隻要坐下休息一會兒補充一些糖分就好,還是第一次折騰進醫院。
“你醒了?”
一道聲音從身側傳來,景辭楹聞言轉過頭來,然後就見裴松霁竟然坐在他的身邊。
景辭楹看見他,暈倒前的記憶瞬間鋪天蓋地海水一般向他湧了過來。
景辭楹這才想起,他暈倒的地方是裴松霁的房間。
想到這兒,景辭楹連忙叫了一聲,“裴總。”
然後便想要起身,隻是還沒來得及動作就被裴松霁重新按了回去。
“不必起來,醫生說你是低血糖,好好休息。”
景辭楹自然知道自己暈倒的原因,随即又想起了房間裡那碗隻吃了一口的麻辣燙。
算了,他注定和那碗飯沒緣。
但随即他又想到了一個更重要的問題,他暈倒之後是怎麼被送到醫院的?
以自己對裴松霁的了解,他應該不會親自動手,估計是打電話叫的酒店服務員把他擡到車裡,然後送到了醫院。
因此景辭楹根本不敢回想那是多麼不美妙的一個畫面,隻能暗自祈禱自己被送過來的時候不要太狼狽就行。
他輸的應該是葡萄糖,因此景辭楹明顯能感覺到自己整個人好受了一些,但依舊沒什麼力氣。
裴松霁也看出來,眼中閃過一絲抱歉,“剛才你昏迷時我想了一下……”
景辭聽到這兒心中瞬間警鈴大作,這是要開除自己嗎?
但裴松霁下一句說的卻是,“你的工作強度确實有些大,回去之後我會再招一個生活助理。”
原本還渾身無力的景辭楹聽到這兒差點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了起來。
為什麼要再招一個人?因為今天的事對他不滿意準備随時替換掉他?還是想給他降薪?
景辭楹一時間思緒萬千,但偏偏這些念頭又沒辦法直接張嘴去問,因此千言萬語隻化成了一句,“裴總……”
好在裴松霁很快發現了他的不安,立刻解釋道:“不是找人接替你,隻是你的工作有些繁重,再招一個人和你輪換。”
可是景辭楹聽完後心卻沒有徹底放下,反而更加緊張起來。
他當然不可能相信這是老闆突然良心發現,畢竟他們是私企,多勞多得,他的工作量減半的話,那工資是不是也會減半?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甯願繼續這麼下去,也不要再來一個和他輪換。
景辭楹怕裴松霁真這麼決定,因此猶豫了片刻還是主動提出了心中的疑問,“裴總,那多一個人的話,工資方面?”
“不變。”裴松霁回道。
景辭楹聞言,一顆心這才徹底放了回去,整個人松了口氣。
緩了片刻,這才終于擡起頭,沖着裴松霁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來。
“謝謝老闆。”
-
談完合作已經是兩天後。
回到公司後裴松霁破天荒地給他放了三天的假,讓他回家好好休息。
景辭楹有些受寵若驚,覺得最近裴松霁好得簡直有些不像他自己。
一度考慮要不要把他的微信備注改回老闆而不是裴扒皮。
但轉念一想今天已經是周五,明天就是周末,說得那麼慷慨算下來其實也就多放了一天而已。
所以其實也沒必要改,資本家永遠都是資本家,他也還是那個裴扒皮。
不過景辭楹心态樂觀,能多放一天是一天,于是立刻毫不猶豫地出了公司,回去安心地享受自己的假期。
當然,他沒有回家,而是徑直來到了醫院。
然後輕車熟路地來到住院部,一進病房就見護工正在給床上的病人吸痰。
“小楹來了。”劉阿姨看見他,熱情地笑了一下。
景辭楹也回了一個笑,然後走到病床前。
病床上躺着一個女人。
大概是長期隻能用食管進流食的緣故,整個人消瘦得厲害,雙頰兩側的顴骨高高凸起,臉上仿佛隻剩下了一層薄薄的,緊貼着骨頭的皮。皮膚因為長久不見陽光而顯露出一種病态的蒼白,那抹白幾乎和她身上同樣雪白的被褥融合在了一起。
可即使是這樣,依舊能隐約從她臉上窺見一抹還未徹底流逝的美麗。
這讓人不難看出,她曾經應是個美人。
景辭楹望了她片刻,剛才臉上擠出笑容還是沒維持住,很快便落了下去。
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景辭楹熟練地端起一旁的臉盆打了熱水,擰了熱毛巾幫她擦臉擦手,然後和劉阿姨一起給她按摩翻身。
“小楹,最近工作是不是忙啊?”劉阿姨是個十分熱情的中年女人,她知道植物人的家屬有多艱難,因此每次景辭楹過來時她都會想辦法活躍氣氛。
“還好。”景辭楹回道。
但劉阿姨自然不信,“還好什麼呀,你看你的黑眼圈。”
劉阿姨做了這麼多年的護工,看慣了醫院裡的疾病災禍,生離死别,因此對于健康問題十分看重。
雖然她不知道景辭楹到底是做什麼工作的,但也知道靠他一個人維持這龐大的治療費用有多不易,肯定都是拿命在拼,因此每次來都忍不住叨叨他兩句。
“你們就是仗着自己現在年輕,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身體上的各種毛病都出來了,你可千萬别不當回事兒,一定要少吃外賣,少熬夜……”
景辭楹對于這些念叨并不厭煩,畢竟自從父母離世,姐姐又出了事後,除了劉阿姨,也沒人會和自己說這些話了。
因此無論劉阿姨怎麼說,他都認真應下,表示認同。
劉阿姨說得高興,最後忍不住誇贊道:“你倒是不煩我,我們家那臭孩子,每次還沒說兩句就開始煩了。”
“不煩。”景辭楹笑了笑,“我挺愛聽您說這些的。”
“你不煩就行,其實阿姨也沒壞心,就是看着你們姐弟倆心疼,你姐姐已經成這樣了,你要是再不愛惜身體出點什麼事兒,那君君可怎麼辦呀?”
君君。
這個稱呼讓景辭楹不由一怔,愣了片刻,才有些恍惚地看向了床上躺着的人。
是的,君君,她叫景辭君。
從前爸爸媽媽也喜歡叫她君君。
姐弟似乎是天生的冤家,兩人一向氣場不合,幾乎是從小打到大。
景辭楹小時候打不過她,又不肯落下風,于是總在口頭上占她便宜,跟爸媽一樣,君君,君君地叫她。
姐姐每次都很生氣,追着他打。
景辭楹吓得每次都往爺爺奶奶身後躲,但兩個老人從不護着他,甚至還抓着他的胳膊不讓他跑,特意讓姐姐追上他。
然後一邊看姐姐擰他耳朵一邊笑着說他,“誰讓你沒大沒小的,快,叫姐姐,叫姐姐她就不擰你耳朵了。”
但景辭楹從小就倔,越被打越堅.挺,耳朵都被擰紅了還要梗着脖子叫她君君。
任由姐姐使出十八般武藝也不肯認輸。
後來姐姐也服了,幹脆任由他這麼沒大沒小地叫她。
他們就這麼在一聲聲“君君”中長大。
景辭楹的家庭并不算富有,父母常年在外地工作,他們姐弟倆從小幾乎是跟着爺爺奶奶長大,但他們得到的愛并沒有缺失,爸媽幾乎每天都會打電話回來,每年再忙也會在他們姐弟倆的生日那天請好假,然後趕回來給他們過生日。
那時的景辭楹生活幸福,成績優異,生活中最大的波瀾不過是和姐姐頂嘴打鬧。
因此那時的他怎麼也想不到不幸會如此突然地降臨。
那是他即将十五歲生日的一天,父母為了他即将到來的生日,也為了姐姐即将到來的高考,特意請了一個小長假回來看他們。
但沒想到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竟然就此天人永别。
雖然在網絡媒體如此發達的今天,每天都能看到各種各樣的災禍發生,但因為隔着網絡,總覺得那其實是離我們很遙遠的一件事情。
因此我們從不覺得自己或者自己的親人會成為那些事件的主人公。
直到災難真的降臨,才會明白那是怎樣的一種天崩地裂。
這個消息傳回來時沒有人相信。
景辭楹隻覺得荒謬,滿腦子都是怎麼可能,因此直到他親眼看到了父母的屍體,又看着他們變成骨灰盒裡的兩捧骨灰,才終于徹底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他們。
那是很混沌的一段日子。
白發人送黑發人直接擊垮了兩位老人的精神,奶奶受不住打擊,一病不起,沒多久也跟着離開,爺爺強撐着身體辦完了葬禮後便病倒了下去,景辭楹也是那個時候才意識到,原來毀滅一個家庭竟是如此輕而易舉的一件事情。
最後還是姐姐挑起了家裡的重擔,剛高考完便開始出去打工賺錢。
景辭楹也想幫她分擔,但他那會兒實在太小,因此隻能一邊上學一邊照顧爺爺,讓姐姐不用擔心家裡。
可是後來沒幾年爺爺也走了,家裡就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雖然誰都沒有說過,但他們都覺得是因為才導緻的父母意外離世,因此都覺得虧欠對方,所以都想努力撐起這個家來。
姐姐上大學的費用是助學貸款,一上大學就打工,連寒暑假都沒時間回來,隻是每個月給他打回來一筆錢,不多,但足夠他的生活。
景辭楹怕她太辛苦,寒暑假的時候也試着偷偷打工,不過他年紀太小,能做的也有限,因此都是很辛苦的活計。
不過景辭楹不敢挑剔,依舊幹了下去。
有了收入之後他不想讓姐姐那麼辛苦,但又不能直接不讓她再給自己打生活費,她一定會發現。
因此隻是很委婉地表示她給自己的錢已經花不完,可以少打一點,然後把自己賺的錢全部買成吃的寄到她們大學。
雖然景辭楹覺得自己做得已經足夠隐蔽,但最終還是被她發現。
景辭君發現後當即請假買火車票回來了一趟,把他揪回家,狗血淋頭地痛罵了一頓,然後讓他滾回學校好好學習,不許再偷偷做這些事情。
景辭楹沒有回答,隻是以沉默和她對抗。
景辭君見他一副冥頑不靈的模樣更加生氣,罵得更狠,可是罵着罵着,卻像是被耗光了力氣,一點點沉默了下去。
景辭楹這才敢擡起頭來,然而沒想到的是,姐姐竟然在哭。
她站在那裡,哭得悄無聲息,以至于他一點也沒有發覺。
景辭楹被罵倒沒有慌,但見她哭了卻有些受不住,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姐……”
然而沒想到話音剛落,景辭君卻突然俯身抱住了他,把他抱得很緊很緊。
自長大後他們很少再有這樣親密的舉動,可是這一刻,他似乎重新感受到了一直深埋于兩人骨血中的血脈相依。
“姐姐養得起你。”景辭君沒了剛才的疾言厲色,隻輕輕說了這一句。
但這一句話卻比剛才所有的加在一起都有力。
景辭楹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點了點頭,在姐姐的懷裡回了句,“好。”
他會如她所願,他一定會好好學習。
年齡曾經一直是景辭楹最想跨越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