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薛珅完全沒有心思工作,恨不得每隔五分鐘就發兩條消息問候一下張濤。尤其是在班級群的合影裡發現他和姜凡坐在一起之後,薛珅甚至頭腦發熱地打了個電話過去,卻在接通後又覺得自己這樣實在是太沒道理,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隻給他留下一句“外面天氣冷,早點回家”。
這次來杭州招生之前,薛珅又從張濤口中得知姜凡也會回來,三所高校的招生組還意外地将酒店訂在了一起。這讓他生出一股相當不祥的預感,當然不隻是由于自己最後一年的招生工作恐怕會不太順利,還是因為姜凡的到來必然會增加自己與張濤之間關系的不确定性。他知道這防不勝防,卻仍然會在看過張濤手機裡彈出的消息之後,拒絕把姜凡發來的那兩條标為未讀。
但薛珅做事總能成功的一大原因在于他擁有不懼風險的勇氣和極強的執行力。趁着張濤被自己帶在身邊工作的機會,他幹脆把姜凡約了過來,當面談判林羽的去向問題。一是想從姜凡開出的條件推測清華招生組的工作已經進行到了何種程度;二是要借他經驗不足的劣勢來襯托自己的專業性,讓林羽心中的天平繼續向北大傾斜;三是為了親眼目睹張濤與他相處時的一言一行,以此确定張濤對他所懷有的态度和感情。
薛珅隻覺得這和自己平時在代碼裡找Bug的體驗沒什麼兩樣,一個還沒修複成功,另一個新的又誕生了。他不隻為張濤對姜凡明目張膽的偏袒感到失望,還因李想的出現而産生了别樣的危機感。他強迫自己沉下心去處理眼前最重要的招生工作,直到晚飯時間才給張濤發去了一條消息,讓他來房間裡陪自己。結果張濤不僅沒來,甚至連一句回複都沒給他。
直到第二天上午,他積累了一夜的焦躁和不安才因林羽的到來而達到了頂峰。薛珅若無其事地帶他完成簽約流程,向他詢問了姜凡的房間号,便出門去找人興師問罪了。他來得也相當巧,爬上十二層樓之後,剛好撞見了從姜凡房間出來的張濤。
“不去我房間,倒是往他的房間跑?”薛珅對自己的不滿不加以分毫掩飾,盡管他沒能占據任何立場,也沒有任何理由去指責張濤的偏心和不公。他們畢竟不是真正的戀人,他時刻都在提醒自己别被虛幻的美好所蒙蔽,卻仍然清醒地,不受控制地走向沉淪。
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他甚至連這虛幻的美好都将無法擁有了。
被籠罩在他影子裡的張濤擡起頭:“我們别再維持這種關系了,到此為止吧……薛珅。”
薛珅不知道自己以出差為理由離開杭州算不算是一種逃避。高考成績發布的那天,他就應該前往溫州或者甯波。可他卻以杭州也需要有經驗的人手為借口,推脫了帶隊老師下達的安排,盡自己所能地陪伴在張濤的身邊。
然而張濤并不需要他。
薛珅不敢給自己留下任何仔細思考這件事的時間,如果高強度的工作也不足以麻痹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就隻能重新依賴于已經戒斷了兩年的焦油和尼古丁。薛珅已經記不太清,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失去主宰自己喜怒哀樂的權力,将一顆活生生跳動着的心髒拱手奉上,任憑另一個人處置,哪怕它有可能被肆無忌憚地宰割。張濤的一句話就能使自己潰不成軍到落荒而逃,他甚至都不需要再開口,隻要稍微流露出一點主動的意願,自己就又甘願連夜驅車三百多公裡回來見他一面。
“……而且我也沒來得及向你道歉,還有……道别。”
“你太痛苦了……我不想再看你這樣痛苦下去。”
“薛珅,你說得沒錯,我的确對你不公平。”
“可我無能為力……”
“對不起……薛珅。”
“我看不透你,也不懂你。”
他的一字一句都在歸還着薛珅的自由,卻又一分一寸地剝奪了他僅存的自尊。在這一夜,永遠完美無缺的薛珅終于破碎不堪;永遠擁有一切的薛珅終于一無所有,永遠戰無不勝的薛珅終于一敗塗地。
在這場長達兩年的愛恨癡纏中,他并非從來都沒有設想過此般不圓滿的結局,甚至早就察覺到了這些極有可能降臨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可薛珅無所畏懼,隻要還存在一絲機會和一線可能與張濤長廂厮守,他就絕對不會放棄,哪怕成功的概率已經低到與純粹憑借運氣的賭博無異。
事到如今,薛珅再也沒有什麼能夠失去的了。他終于可以一邊流着淚,一邊撕碎虛假的皮囊,向張濤展露最真實的靈魂,卻再也沒有資格去說一句“我愛你”。
他将打火機和香煙都留給張濤,還連帶着一部分過去的自己。小腿傳來一陣陣痛感,薛珅卻仍然将步伐邁得飛快,不敢有半分遲疑,這才留下了一個不曾回過頭的背影。
看到來電顯示上出現張濤的名字,薛珅不免感到一陣恍惚。
各自後退半步的距離不足以使他們形同陌路,卻也讓“朋友”這個詞單薄到無法徹底描述他們之間的關系。分别之後的四個月裡,他們并沒有徹底斷了聯系,卻也沒再見過面,說話的次數同樣寥寥無幾。
一次是離别的當晚,航班落地之後,他發去了自己的定位:“我到北京了。”
另一次是他到舊金山時,陳希仗義地前來接機,他發送了一張兩人的合影。
最後一次則是張濤主動發來一張推免系統的截圖:“我保研了。”
薛珅完全沒有料到,時隔一個月,他們的再次聯系竟然是以電話的形式。從聽到鈴聲到接聽電話,他花費了大約三十秒鐘的時間,思考是否要接電話耗時一秒,餘下的二十九秒全都用來做好再一次聽見那道聲音的心理準備。
“薛珅,能不能請你幫我……”
“當然可以啊,張濤。”
薛珅本能地,沒有丁點遲疑地答應了他,一如過去這些年裡的許多次。挂斷電話之後,這顆天才的大腦才忽然反應過來,自己甚至還不知道要幫什麼忙。但是薛珅不覺得這有什麼所謂,哪怕他也并不明白,這究竟是因為他依舊自信到認為自己無所不能,還是因為他仍然愛張濤愛到可以為他做任何事。
在從北大到北航四十分鐘的車程裡,他以為這些問題都已經不重要了。可當親眼看見車窗外張濤的身影,薛珅還是無法抑制住想要擁抱他的沖動。但兩個不再任性的大人隻是對彼此客氣地問了聲好,用最禮貌的寒暄去粉飾無論如何也理不清的兩兩相欠和斬不斷的紛亂情絲。
在一陣不長不短的沉默之後,張濤不太放心地叮囑道:“你對李想客氣一點,别像上次那樣。而且他……知道我們之前的事了。”
這件事對薛珅來說倒是無可厚非,他隻是感到驚訝:“你告訴他了?”
“是他自己發現的。”張濤不打算再解釋更多,薛珅也沒追問下去。
張濤翻了翻口袋,将周浩的校園卡留在手裡,又把自己的卡遞給了薛珅。兩人一起刷過門禁之後,薛珅低頭看了一眼卡面。上面的照片是張濤高考報名的時候拍下的,十七歲的他在學校像素堪憂的鏡頭前留下了一個腼腆的微笑,比薛珅記憶中的樣子還要模糊不清。
“薛珅大神也這麼說,你們相信了吧。”周浩的話明明非常中聽,薛珅卻無法因他言語中對自己的尊敬和肯定就忽視他望向張濤直白又熾熱的目光。
“我們一直都相信你啊。”張濤摸了摸他的腦袋,這副駕輕就熟的樣子更讓薛珅感到不太舒服。張濤卻渾然不覺,隻是問他道:“老師在幫我們借超算了,需要再等等嗎?”
“那倒不用,不過我們幾個應該費勁。”他不是沒有旁觀過張濤與其他同學和朋友們相處的時刻,卻從沒見過他主動以這樣親昵的姿态去安撫過什麼人。薛珅很難去形容自己胸中一瞬間翻湧而起的情緒,他的視線從兩人身上移開,短暫地落在了不遠處的李想臉上。這個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青年對他點頭緻意,藏在玻璃鏡片後的眼神卻不像他所散發出的氣質那樣溫和而謙遜。
這一次的氣氛遠遠不像他們上次見面時那樣劍拔弩張,總能在任何社交場合下遊刃有餘的薛珅卻感到十分不自在,因為這間寝室裡根本就容不下第四個人的存在。他若無其事地提議道:“我覺得應該再叫一個外援,要不問一下陳希有沒有空?”
如果他與張濤還像從前那樣親密,應付這樣一對二的局面自然是易如反掌。如今的薛珅自認為不再被命運所眷顧,也因此而喪失了肆無忌憚的狂妄和底氣。但他能走到今天,憑借的又怎麼可能隻是天命,有條件的時候就利用條件,沒有條件的時候則創造條件,這才是他一貫以來的行事風格。
這裡還需要一個與他身處同一陣營的“第五人”。盡管還有資格出現在這裡的另外兩個人與他們在場的三人一樣,都對張濤懷有不單純的心思,但陳希一定是相對來說威脅更小的那個。他畢竟是最名正言順的“朋友”,無論是對張濤而言,還是對薛珅而言。
挂斷電話後,張濤略遺憾地表示:“陳希在忙他導師的項目,已經在實驗室住三天了,實在抽不開身……”
薛珅讀懂了他看向自己的眼睛,此時此刻,他們所猶豫的是同一件事情。
在薛珅還沒徹底權衡出是否要邀請僅剩的唯一人選之前,李想就用最輕描淡寫的口吻戳破了他們盡在不言中的深意:“姜凡呢?不問問他嗎?”
“好啊,那就問一下他有沒有空吧。”即使這并不是薛珅想要的結果,他還是沒有流露出一星半點的不快。從幾個月前與李想的第一次見面起,他就再也不曾輕視過這個與張濤朝夕共處了三年的室友。而在這一刻,薛珅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是小瞧了面前這個看似沒有一絲鋒芒的青年。
“上次見面的時候太匆忙,沒來得及自我介紹。”在張濤慌張無措的注視下,他主動朝李想伸出一隻手,臉上的笑意卻不達眼底,“我是薛珅,張濤的高中同學。”
李想回握他冰冷的手掌,配合他一起完成了這場既體面又多餘的作秀:“李想,張濤的大學室友。”
“這些話都是張濤教你的吧,建議你少說多做。”見了姜凡這副一以貫之不給任何人好臉色的樣子,薛珅終于可以斷定,把他叫來也沒那麼糟糕。二對二的理想狀态雖然無法實現,但一對一對二的局面要好過一對二。薛珅本就已經腹背受敵,多姜凡一個也不算多,而且他還能幫自己吸引些火力。
五個大男人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擠在四張狹窄的單人床上睡個好覺,隻能輪流去床上休息。薛珅在這一點上頗有先見之明,他剛給幾人分配完各自的任務,還沒做什麼實質性的工作,就說自己昨晚熬了夜,需要先睡一會兒。然而那張空床還沒來得及鋪被褥,隻有一張孤零零的床闆。剩下的三張床裡,他自然應該睡在張濤的那一張上。
空床理所當然地被分配給了姜凡,他有點潔癖,一向不喜歡用别人用過的東西,這張許久沒人住過的床給他剛合适。不過姜凡所表現出的潔癖症狀似乎很有針對性,他不會和張濤以外的任何人分享自己這張床鋪,與此同時,他也不太想去張濤的床上休息,因為那上面這幾天還有薛珅在睡。
因此,在這不分晝夜的八天裡,薛珅隻睡張濤的床,姜凡隻住自己的床,李想和周浩大部分時候也在自己床上休息,如果被張濤占了,那他們就會借用對方的床。張濤則是五人中唯一一個把四張床睡了個遍的。想要休息的時候,哪張床鋪還空着,他就會選擇哪一張。薛珅也通常會試圖把兩人的休息時間錯開,這樣張濤就總是能睡在自己的床上。
同時清醒的時候,幾人都在一門心思地埋頭計算數據,除了工作内容之外,并沒有什麼多餘的交流。這在很大程度上減少了明争暗鬥的頻率,也讓薛珅能稍微多出些時間去享受與張濤之間僅僅作為“朋友”的關系。
在取得一次較大的工作進展之後,五個人難得一緻同意稍作休息,一起吃頓午飯。雖然又是點外賣,但他們先前就連用餐時間都是交錯開的。
“大神們畢業之後都打算去哪裡繼續深造呀?”周浩至少還要在北航待三年,隻能聽聽别人的去向來過一把幹瘾。
姜凡不習慣在吃飯的時候聊天,便不想多說:“還不清楚,正式的申請流程要十一月才開始。”
“你也去美國?”薛珅對姜凡所提出的時間點相當熟悉,畢竟他早就做好了一切前期準備工作,不久前還和幾個目标院校的導師套了磁,現在也正在等待着十一月的網申系統開放。
“嗯。”姜凡隻是簡單地應了一聲,就繼續沉默下去。
周浩完全不介意他的冷漠,隻是略微遺憾地搖頭道:“我們是沒機會了。在北航讀本科,學的又是物理,有10043禁令在,就不可能去美國讀Ph.D。”
“那你們想申什麼學校?”張濤能看出姜凡不願意多聊,便對着薛珅問道。
姜凡卻搶過話頭,率先回答了這個問題:“首選是MIT,也會試試Caltech和斯坦福。”聽他開了口,張濤的頭連忙又轉了回去,薛珅差點被自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噎着。
李想也加入了他們的談話:“全美物理專業排名前三的高校?”
姜凡隻是對他點了點頭,連“嗯”都沒有。
張濤還沒來得及發出什麼感慨,薛珅便開口了:“我也會申MIT和斯坦福,排名靠前的那幾所……‘哈耶普斯麻’都會申請一下,收到Offer之後再選。畢竟是接下來要生活五年的地方,總要多做考慮。”
在腦海裡把這些從幼兒園起就耳熟能詳的校名過了一遍之後,張濤忽然又覺得自己沒什麼好感慨的了——他好像沒資格感慨。人與人之間的道路是不同的,他早在高中時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
生産隊的驢也不能每天作息颠倒着連軸轉,在小有成績的這天裡,五人不止一起吃了一頓午飯,夜間還出現了床位不夠用的情況。張濤的工作進度要稍微慢于其餘四人,他便每天都會成為最後休息的人之一。今天所有人心情都放松了些,早早就犯了困不說,睡得時間還比以往要久。張濤想要休息時,四張床位很不巧地都被占着,他就隻好先在桌上趴着小憩一會兒。
直到皮膚又感知到熟悉的觸感,是薛珅站在他身後,用略微粗糙的指尖戳了戳他的後頸:“上去。”
他以為是薛珅決定起床,把床位讓給自己,便朦胧着一雙睡眼爬上床鋪。可是在陷入深度睡眠之前,他先一步陷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這讓他的困意蕩然無存,壓低聲音道:“……薛珅?”
“一會兒就好……”終于不用依賴着枕頭上留下的頭發氣味緩解焦慮,薛珅收緊環在他腰間的手臂,将臉埋進他的頸窩,深吸了一口氣,才輕輕吐出一句從未對他說過的話,“……我想你。”
張濤再次閉上眼,将手掌覆上他的手背,用掌心的溫熱和無言的寂靜去回應他近在咫尺的思念。
在良久的黑暗和靜默之後,盡管薛珅仍然不滿足,卻還是在心裡告誡自己應該起身下床。在離開之前,他趴在張濤耳邊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你怎麼還留着我的煙和打火機?”這是他從張濤的抽屜裡找訂書器的時候發現的。
張濤果然沒睡着,他輕聲回答:“……要還給你。”
“不用還給我。”薛珅的胸膛緊貼着張濤的後背,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淩晨時分的錯覺,但兩顆心髒跳動的聲音逐漸合成一道,正在無限趨于同頻,“……永遠都是你的。”
在大四學年剩下的時間裡,兩人還是不常見面,但聊天的頻率要高于以往,内容大多是對日常生活的分享。這仿佛與大一暑假前的半年沒什麼不同,他們也默契地閉口不提那兩年荒唐的過往,就好像一切真的從未發生過。
美校博士申請的面試環節在二月份陸續結束,薛珅九申九中,這樣的大滿貫自然應當發布在社交媒體上來昭告天下,他的Offer數量剛好還能湊足一條朋友圈的九張圖。可是直到四月,他都遲遲沒有發布自己的好消息,這并不是因為他尚未決定要把哪一張Offer放在中間位置來代表自己的最終去向,而是因為他甚至還在猶豫着是否要在遙遠的大洋彼岸度過未來五年的時光。
從勢在必得到奢求“萬一”,薛珅看似已經在四年裡改變了太多。可是在從前者到後者的轉變中,根植于其中的卻是他持之以恒的勇氣和始終不渝的愛意。他知道,自己正在和張濤一起修正他們曾經走偏的道路,當年的錯誤被他們拖得太久才去彌補。但如果還有一線希望的話,他想要的仍然是最為熱烈而純粹的愛,就像他給予張濤的那樣。
薛珅并不确定他們是否還擁有成為戀人的機會,他所能确定的隻是,如果張濤說自己願意,他就不會産生半分猶疑。可若是真的能夠如願以償,另一個新的問題就将接踵而至——他絕對無法忍受與自己深愛的人分居異國長達五年。
在不得不接受即将逾期的哈佛Offer時,薛珅也難免為數月來的自以為是和浮想聯翩感到無奈。張濤根本就沒流露出半點想與他在一起的意願,他卻仍然把這一絲微弱的可能性納入自己的未來,甚至甘心為此放棄用四年艱辛所換來的前程。他一邊自嘲地歎了聲氣,一邊在申請系統裡點擊了Accept。
北航的畢業典禮開在六月中旬,薛珅的論文答辯工作還沒結束,所以他便沒能出席……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張濤并沒有邀請他前往。他大約能猜出張濤的想法,既然請了一個人過來,那就沒有理由不請剩下的人,三個高中同學和兩個大學室友湊到一起,不一定又要惹出什麼亂子,索性便誰都不請了。于是薛珅在當天訂了束鮮花,人雖然沒到場,心意總要送到。
薛珅自己則有院級和校級的兩場畢業典禮要參加,他請張濤出席了前者,場面不像後者那麼官方,儀式簡短而精緻,氣氛溫馨又活潑,還頗具元培學院多元開放的特色。作為優秀畢業生上台緻辭的時候,薛珅也能一眼就在不算寬敞的觀衆席裡找到張濤的位置,朝他的方向點頭緻意。
當然,薛珅所能看到的不隻有對自己揮手的室友們和張濤。他們前方坐着的林羽正舉着手機錄像,幫忙記錄下這一段珍貴的畫面;尹晟和許彰分别幫薛珅抱着至少三束鮮花,上半身被擋得隻露出兩顆腦袋;沈以暄和陸晨悅戴着工作牌,扛起相機霸占了角度最好的機位,勢必要為他拍出一張刊登在頭條封面的照片……還有很多同樣被他幫助過的學生,他們都坐在台下,見證他光芒萬丈、無比耀眼的時刻。
“‘尚自然展個性,化孤獨為共同’,在初到北大,初入元培的時候,我并不能理解這條口号的後半句。”薛珅的語氣頓了頓,他再次環視觀衆席上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挺直脊背微笑道,“但是現在……我可以了。”
博雅塔會在重要的日子裡徹夜長明,學生畢業自然算是一件大事。盛夏夜晚的未名湖微波蕩漾,塔身明亮的倒影在水面上破碎着湧動。看向張濤被燈光映亮的側臉時,薛珅仍然感到心跳加速,他甚至還有些恍惚。畢竟在四年前的冬夜,與張濤并肩站在此處的他以為,他們的未來裡還會有很多個這樣的時刻,從沒想過下一次就将是最後一次。
薛珅再一次牽起了張濤的手,卻在拉到身前的時候才發現學士服沒有口袋,兩隻手隻能僵在空中,牽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張濤卻忽然笑着問他:“這都夏天了……還需要幫你暖一下嗎?”
“不需要,我隻是……”薛珅的心髒漏跳了半拍,“想和你這樣。”
張濤順從地将手指伸進他的指間,就這樣與他在人群中光明正大地十指相扣:“今天你的室友們跟我說,他們覺得你很了不起。”
如果薛珅有一條尾巴,那它一定會在此刻高高地搖晃起來:“我當然了不起啊……不然為什麼選我作為學生代表發言。”
“但他們的理由不是這個。”張濤望着他眼中自己的身影,“他們說,沒想到你能堅持四年,畢業帶回來的人和大一帶回來的居然還是同一個。”
薛珅抿了抿嘴唇,分外認真地沉聲說道:“……那是因為他們認識我太晚了,所以才認為我隻堅持了四年。”
張濤為這番話愣了神,他垂下頭去,盯着兩人緊緊交握的手、薛珅學士袍邊角的花紋和未名湖畔及腳踝高的綠草,卻唯獨無法再去直視這樣一顆赤誠的心。
本科畢業的暑假,四人都回了杭州。這是學生時代最後一個無憂無慮的長假,他們相聚的次數卻屈指可數。薛珅即将出國時,四人又在蕭山機場見了一面。他的航班将在第二天一早起飛,于是他打算前一天晚上就在機場的酒店裡過夜,父母和朋友們也都在此與他道别。
推門離開之前,姜凡回頭望了一眼沙發上還沒起身的張濤:“不和我們一起回去嗎……張濤?”
“走啦走啦……”陳希拍了拍他的肩膀,“時間還早,讓他倆繼續聊去吧。張濤這麼大個人,晚些時候自己坐地鐵回去就是了。”
沒得到張濤的親自回複,姜凡還想再繼續追問幾句,門卻被陳希幹淨利落地帶上了。
足足有一年不曾單獨共處過一室的兩人頓時感到不太自在,薛珅坐在床邊,張濤占據着沙發,中間隔着一條幾乎被兩個大行李箱塞滿的過道。
“……你今晚還回去嗎?”問出這句話時,薛珅的語氣有些不自然起來。
“回去吧……再坐一會兒就走。”張濤也顯得有點不知所措,他随手拿起薛珅放在茶幾上的護照,沒話找話道,“你的護照摸起來好像比我的厚。”
“裡面的簽證貼紙比較多……”薛珅見他都要把紅色封皮翻來覆去地盯出洞來了,好心出言提醒,“你可以翻開看。”
這本護照是薛珅在十六歲那年辦理的,距今已經有六個年頭,内頁上的貼紙和印章五彩斑斓,記錄着他遍布過世界各地的足迹。張濤從個人信息頁開始翻起,證件照上十六歲的薛珅看起來相當青澀,與張濤印象中高二剛轉入尖子班時所見到的他很不一樣。
薛珅坐到他身側,半擁住他的身體,按照時間先後的順序,手把手地帶他翻閱自己護照上的簽證貼紙和出入境印章。
“這張拍得很好看哎……”張濤的指腹輕撫過貼紙上那張英俊年輕的面龐。
“英國簽證,十八歲那年辦的。”薛珅對他解釋道,“據說他們相機參數調得好,所有人的英簽照片都會很漂亮,而且……十八歲的時候,怎麼拍都不會難看吧。”
“如果是你這張臉的話,就算是八十歲去拍也會很好看。”張濤擡頭看向他,語氣相當認真。
薛珅對張濤一如既往直白又誠懇的誇獎十分受用,抱着他低頭繼續翻看護照:“這張申根簽也是十八歲去辦的,照片拍得也不錯……”
十六歲的薛珅在紙張的一頁頁翻動中逐漸長大,他的棱角和輪廓愈發精緻分明,俊美的面孔褪去了少年的稚氣。直到張濤翻出了最新的一張,那是薛珅的美國學生簽證,不久前才剛剛辦理下來,具有長達五年的有效期。他出神地看了一會兒上面二十二歲的薛珅,又翻回護照的首頁,去細細端詳那張十六歲的臉。再然後,按照薛珅剛才為他介紹的順序,他一次又一次地從薛珅意氣風發的少年時代翻閱至風華正茂的如今。
薛珅的注意力早就不在那本護照上了,他的目光遊移至張濤臉龐上溫柔而悲傷的神情,在微微蹙起的眉頭和勉強上揚的唇角之間尋找失落和不舍的痕迹。薛珅一手捧起張濤的面頰,讓他擡臉注視着自己,另一隻手則放在那本攤開的護照上,随時做好将它奪過來的準備。
“你愛我嗎?你究竟有沒有一刻……愛過我?”薛珅望着他,聲線中烙印着極其細微的顫抖。
事到如今,再去談論愛或不愛似乎已經沒有意義,這是一個在過去四年間都沒有結論的話題。可從不錯過任何機會的薛珅還是想在這距離分别不到十個小時的時刻裡再賭最後一次——隻要張濤願意承認愛他,那他現在、立刻、馬上就會撕掉這本護照,哪裡都不去,永遠隻留在張濤的身邊。
在四目相對的眸光閃爍之中,張濤敏銳地捕捉到了薛珅眼中一閃而過的決絕。腦海中在刹那間充斥着強烈的不安,他忽然就明白了薛珅想要做出一個怎樣的決定。張濤咽下喉頭苦澀的情緒,任由它在胸腔裡與心髒結郁成血肉模糊的痛,然後他望向了薛珅泛紅的眼眶:“……不愛,也從來都……沒有愛過。”
“不愛……”薛珅重複了一遍這兩枚并不殘酷,也并不鋒利,卻依然将他折磨到近乎屈服于命運的字眼,淚水終究還是沒有滾落下來,“……不愛就不愛。”
薛珅前二十二年的人生中不曾缺少愛的存在,永遠都在被愛的他對愛的模樣太過熟悉,所以他才總能成為那個在第一時間就察覺出誰愛着誰的人。盡管張濤從未承認過愛他,可是對于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他卻早在許久之前就在心裡有了一個模糊的答案。
薛珅習慣了愛的存在,便不再去追求探尋它究竟緣何而起,而是粗暴地在“愛”和“完美”之間強加了一套自以為是的邏輯關系——隻有完美的才是值得被愛的,這是他所寫下的最不嚴謹的證明。薛珅曾經幼稚地相信,正是因為他生而完美、鐘情完美、渴望完美、追求完美,所以愛才會源源不斷地向他湧來。
保持完美成為了他自認為可以獲得愛的方式。而他不止被極端的完美,也被過剩的自尊和膨脹的欲念所綁架,就這樣與自己愛着,并愛着自己的張濤漸行漸遠。可事實上,被愛從來就不需要多完美。他愛的張濤善良又自私,一點都不完美,而張濤愛的他驕傲又貪心,更是從來就不完美。
意識到這一點的薛珅終于不再任性,他決意推翻多年來錯誤的信條,去承認這份之死靡它的深情:“……可我卻沒有辦法不愛你。”在多對視一秒都會遍體鱗傷的目光中,他選擇閉上雙眼,沉淪于唇上久違的溫熱柔軟。
如小蒲桃所願,在清香可口的果肉全部腐爛之後,它沉甸甸的核終于墜入了水底。盡管這個過程漫長到枯葉飄走了,金魚也遊走了,小蒲桃的核卻終于能與小石頭埋在一起。
然而小石頭曾經仰望過它懸挂在枝頭的樣子,那樣嬌豔美好,蒼翠欲滴。即便如今的小蒲桃隻剩下一枚果核,可就連這枚果核都是一顆如此飽滿的種子。它不該陪這自己陷在潭底淤泥裡,而是應當順着水流漂向更廣闊的水域,在那裡生根發芽,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盡管張濤是從薛珅跌落神壇之後才開始允許自己愛他,可是真正愛一個人,怎麼會忍心他破碎不堪?怎麼會舍得他一無所有?又怎麼會甘願他一敗塗地?張濤多希望能将他一片一片地拼起來,為他重塑金身,讓他再一次完美無缺,擁有一切,戰無不勝。
這一夜漫長得讓人從軀體到靈魂都相濡以沫地交融,卻也短暫到在黎明來臨之前就結束。薛珅從床上起身時,張濤還在熟睡着。他收拾打點好行裝,又坐回床邊,在張濤的臉頰上印下一個輕吻。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要成為先行離開房間的人。
薛珅時常會想起三年前那個十九歲的夏夜,如果他隻讓張濤親了親自己的面頰,那一切會不會與現在不一樣?可是沒有如果,既然彼時的薛珅沒有讓張濤吻他的臉,那他就再也不會吻他的臉了。
他站在漆黑的房間裡,對着床邊留下一個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背影:“我走了。”
在房門被關上的一刻,他似乎聽見一聲長長的歎息:“……忘了我吧,薛珅。”
從睡夢中醒過來的時候,薛珅幾乎快要感受不到手臂的存在。張濤還在他懷中,新年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在他的眉眼之間,他的睫毛輕輕顫動,投下兩道美好的陰影,薛珅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薛珅?”張濤揉了兩下眼睛,終于徹底清醒過來。他有些不好意思,與一個人如此親密地擠在一張狹小的床上過夜,對他來說還是第一次。
薛珅也故作鎮定地清了清嗓子,被頭發遮住的耳朵已經紅到發燙:“昨晚聊着聊着,我們就都睡着了。”
張濤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看過這張精緻美麗的臉,他把頭埋了下去:“一直被我擠着,你沒休息好吧……時候應該還早,你再睡會兒,我去另一張床。”話雖這樣說,他的身體卻沒立即行動起來。
“沒有,我睡得很好。”薛珅将下巴擱在他的頭頂,也遲遲都沒松開環繞着他身體的手臂。
他們沉默了良久,久到薛珅以為張濤又一次睡着了,一道聲音才在他胸前悶悶地響起:“謝謝你請我來參觀。博雅塔和未名湖都很美,那窩小貓很可愛,你的琴聲也很好聽,我……很開心。”
“新年快樂,薛珅。”張濤仰起臉,看着他的眼睛認真說道。
薛珅彎了彎唇角:“淩晨在外面的時候,你已經對我說過了。”
“不一樣。”張濤也對他笑了起來,“這一次的比上一次的要好。”
“明明就是一模一樣的話……”縱然是薛珅天才的大腦也無法理解張濤所說的“好”究竟是怎麼個好法,“既然如此,那我也要再還你一句更好的。”
“你也回我一句‘新年快樂’不就好啦。”張濤窩在他懷中的身體不再緊繃,甚至試着給自己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隻是‘新年’快樂還遠遠不夠。”薛珅真的開始認真思索起來,他掰着張濤的手指頭細數道,“還要祝你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開心,都快樂。”
張濤第一次知道,即便是再聰明的人,說起幼稚的話來也總是透着一股傻氣:“你把話說得這麼滿,我都不知道還能祝你點什麼了。”
“你又想還我一句?”薛珅沒想到他就連這種事都要和自己客氣,“不要你還,什麼都不要你還。”
“那怎麼行……”張濤不知道,自己的臉上也挂着一個傻乎乎的笑容。
“有什麼不行的?”薛珅得意地揚起了線條漂亮的下巴,“我心甘情願。”
兩人幾乎卡着退房的時間才離開酒店,走出大門的一刻,北京冬日明媚的陽光和凜冽的空氣一同傾瀉在他們身上。這裡離地鐵站不遠,他們并肩走了沒多久,目的地就近在咫尺了。
“小濤,你下次還會來找我嗎?”薛珅将雙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裡,極力掩飾着自己的局促不安。
張濤埋在圍巾裡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模糊:“不來了。”
薛珅腳步一頓,連忙攔在他身前,神色分外不解:“為什麼?”
“因為下次就該是你去北航找我了啊,換我接待你。”張濤眨了眨眼。
薛珅自知表現得有些太心急,輕咳了幾聲來緩解尴尬:“那我一定會去的……就等到過完寒假,春季學期開學吧。”
兩人多半在回杭州之後就又能見面,張濤不想讓這場短暫的分别太煽情,他幾步就踏上地鐵口下行的扶梯,朝身後沒來得及跟上的薛珅揮手道:“那就下次再見了,薛珅!”
十八歲的薛珅逆着光站在高處,将一道隽秀挺拔身影永遠留在了張濤的眼睛裡:“小濤,下次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