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天色将曉,越王李承珉站在王府最高處的閣樓上,看着不遠處的朱雀門,燈火炜烨,流光溢彩。
皇子過了十八歲,便要搬出皇宮。他已經離開那裡十年了,進宮看母妃還需申禀。堂堂越王,他的威嚴還不及一個十五歲的皇子。
李承珉冷哼一聲,那些屬于他的東西,他終将拿回來。
當初封王之時,朝臣們明明拟的是靖這個封号,以彰他收複南境失地有功。後來僅僅因南诏失利,他父皇便說他還當不起靖這個字,是以封了越王。
越王,是要他卧薪嘗膽嗎?也是時候該結束了。
曙色漸起,金角長鳴,長安城各處門樓上紛紛上燈。皇城瞬間像鑲嵌了一道金邊。
李承珉微微搖頭,這一切的繁華,在這樣昏暗的顔色籠罩下,顯得太不真實。
遠處又有角聲響起,那是春獵伴駕的親軍衛在點兵了。
須臾,一黑袍人從暗道中而來。
李承珉沒有回頭,仿佛就是在等他,半晌才開口道:“前日大理寺的秦諾來投誠我,你怎麼看?”
黑袍人沒有答話。
李承珉笑了一聲:“他說他有辦法幫我保住太子之位,如果一切順利,他還能勸動左相沈堅為我說話,聊表誠意。”
沈堅,國朝第一老狐狸,二皇子李承璎的外公。能站在李承珉這邊?
黑袍人詫異道:“他竟能說動沈堅?燕王會同意嗎?”
李承珉恻恻笑道:“燕王同不同意有什麼關系,沈堅他自有他的算計。對了,秦諾那老東西說在禦史台有暗線,可以随時除掉江皓辰。”
黑袍人不解道:“江皓辰才十九歲,在朝中無任何勢力,憑一腔熱血,能成什麼氣候?我意禦史台這個暗線,先别用。這麼多年,李珺珵還活得好好的,你倒别忘了正事。”
李承珉聳了聳肩,頗是無所謂:“你以為這次春獵,他還能活着回來麼。”
黑袍人沉吟一番,深深歎了一口氣,道:“先前江皓辰在搜集線索,怕是想動戶部,這點你注意便是。至于春獵,這次你有幾分把握?再說,真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麼?老七本來是個性子恬淡的人。這幾年雖冷漠了些,倒不至于用什麼手段。 ”
李承珉眸子一閃:“笑話,你沒聽到昨日父皇說了什麼嗎?春獵過後,李珺珵要以嫡子的身份代天子祈福,照這個意思,等二十五回來,就準備商量立他為太子了。李珺珵若掌權,頭一個要殺的便是我。你當真他不知道他母後是怎麼死的麼?”
黑袍人知道李承珉情緒激動不宜辯駁,隻好沉默。
“李珺珵必須得死。”李承珉怒眼圓睜。
他說着,冷哼一聲:“秦諾那老東西先不管,江皓辰也可以先放一放。等除掉李珺珵,到時候他沈堅為不為我說話,又有什麼關系呢?我這個局,并不費事,隻是我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等李珺珵一死,就父皇那易激動的脾性,不得再昏迷一個月?”
“父皇這幾年聖躬違和,怕是經不起太大的打擊了。當年故皇後去世,父皇一下子老了許多。”
“你還父慈子孝起來了?他真的是個好皇帝嗎?他把他作為父親的愛,隻給了李珺珵。把他的仁慈給了天下,我們呢?我們隻是他制衡各方勢力的棋子嗎?”李承珉暴戾恣睢。
“九年前那場變故,你還覺得不夠麼?”黑袍人聲音又壓低了一些。
“不夠,遠遠不夠。他李珺珵從出生起就要與衆不同,難道當太子是天經地義?憑什麼,憑什麼?”
黑袍人的聲音低低的,似乎對眼前人的暴戾也無能為力:“春獵前搜山的侍衛都被你換了?林場到底安插了多少人手?”
李承珉“嗯”了一聲:“這些暗衛都是死士,無名無姓,等事了直接死個幹淨,天羅地網,李珺珵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說到這裡,陰柔的眉頭閃過一絲狠厲:“李珺珵能僥幸活到今日,也夠了。此番若是除不掉他,你我皆後患無窮。”
黑袍人問:“事成倒也罷了,若搶不到皇位,你該怎麼辦?”
李承珉眸色淡淡的:“成王敗寇,”他頓了頓,“你放心,就算敗露,也連累不到你。”
黑袍人想了一下道:“父皇一向看顧老七得緊,這次還讓柳文暄和喬卓然跟着,你眼下動手雖準備多時,那老七和喬卓然的身手也不是等閑的。你是沒見過,我聽小九說,老七身手如幻影一般,從承瑜手中奪走他的淩霜,承瑜都不曾反應過來。此番春獵若是順利,父皇一高興,必将論功行賞,順便給他派些事執掌,他将正式踏入政途。退一萬步講,就算由李珺珵繼位,你也不一定會死。雖經曆那般風雲,他心思深沉了許多。我們是看着他長大的,他從小心善,又是個寬厚仁慈的人,想必——”
“夠了……”李承珉怒從心頭起吼起來,回身譏諷道:“這時候你還想着李珺珵的好?你想什麼呢?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留他當太子,留他掌權,然後通過各種手段查到當年的兇手,再站在我身前居高臨下說不是沒給過我機會嗎?還退一萬步,可笑,為了苟延殘喘地活着嗎?這麼多年,我已受夠了。”
黑袍人道:“可是老七——”
“你就知道老七,你難道忘了人家現在是秦王?咱們明明都封了王,看看他秦王李珺珵的待遇。除了十率衛沒交給他,他如今的地域與太子有什麼區别。這還是在他沒涉政掌權的情況下。”
黑袍人再度沉默。一陣風過,吹動他黑色的兜帽,他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攏了攏帽兜,将自己遮嚴實些。
“在長安這麼多年,還耽于幻想,不是你的風格。”李承珉冷冷一笑。“你是一個完全被父皇忽略的皇子,手裡用事最便宜。誰也注意不到你,你身子骨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還不是幾位兄長不嫌棄。”黑袍人淡淡道。
“不是不嫌棄。是你真有你的有用之處,長安城裡,論智計,人人隻看到他江皓辰一步百算,卻不見你心思缜密。若是心再狠些,莫奢求李珺珵的垂憐,你真是個成大事的。”
“我可沒有奢求李珺珵的垂憐。”黑袍人不認同這話。
李承珉冷笑道:“難道沒有嗎?你小時候你生病想和小九一樣去楚家住,你母妃怎麼求父皇都不肯允,反是李珺珵在父皇跟前一句話便把你弄去陪老九,若不是你才華橫溢,誰把你這成日病怏怏的庶皇子當回事?李珺珵出生之前,你才是父皇最滿意的兒子。你難道忘了?”
“老七天資聰穎,哪是我們一般人比得上的。幹嘛要和他比呢?”黑袍人語氣淡淡的。
“小時候你喜歡和楚天曦玩,結果人家看都不曾看你一眼,你天天跟在李珺珵後面屁颠屁颠的,生病了她從未來看你。”
“她從小和明月在一起,皇子和公主的殿本來就分開,我不比李珺珵與明月是親兄妹。他們挨得近,來往方便。”黑袍試圖解釋,“何況,我比大們大了那許多,他們玩的東西也不适合我。”
“是啊,所以後來楚天曦死了,你不是惋惜,而是釋然。楚天曦曾經是你的執念麼?等楚天曦死了,你再也沒什麼好顧慮的。”
黑袍人垂眸低聲道:“楚家的事且先不提了。”
“你真的能不提嗎?是牽動你的念想還是揭開你的羞辱?那年春獵,父皇見明月快好轉,破例帶你們一群小孩子去獵場玩。結果下起雨,你沒人看顧淋了大雨。他楚睿卿會醫術,照顧明月小九不離身。你淋了雨發高燒卻無人管,不是我禀告父皇傳禦醫來救了你?你高燒不退,不是我讓負責我的太醫守在你身邊?那時候你對楚家,不就已經絕望了?他李珺珵眼中隻有明月一個姐姐,隻有李承瑜和李承瑾兩個弟弟和李靈珠一個妹妹。至于楚天曦,那是他将來要娶的人,除此之外,他李珺珵把别人放在眼中麼?。”
“老七自小天資卓越,一歲便能識得千餘字,這些我們都是再清楚不過的。他那麼聰明,能和他媲美的,隻有天曦。”黑袍人道。
“哼,李珺珵一出生就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憑什麼?我母妃才是最早陪着父皇的人。”李承珉幾乎暴戾。
“别說了,父皇即位後一直不曾立後。故皇後一出現,父皇不顧任何人的反對,立了皇後。當年滿朝文武都沒勸住父皇,你此番這般動怒也無事于補。”黑袍人道。
“封後大典你大概是不知道,我卻記得十分清楚。那天,是我見過有生以來最盛大的場景。整個長安街挂滿紅綢緞,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就是萬國朝拜時,也不曾有此盛景。父皇在長安城外結青廬,以天子婚嫁之禮迎接她進宮。我母親當年進王府時,就一頂轎子擡着從側門入的。那個女人卻走了朱雀門的正門。”
朱雀門有三個高約三丈門洞,左側走文臣,右側走武将。正門隻有天子能走。故皇後以天子大婚之禮迎娶,是皇帝的正妻,故而可以走。黑袍人想到這些,又咳嗽了兩聲:“那是永甯三年的秋天,我才出生呢。其盛況在長安中傳為美談,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那一夜,我的母妃,哭了整整一個晚上。”李承珉眼中流露一抹悲傷,像是快哭了。“那些事你确實不記得,但有件事我想你肯定記得。父皇封後之後,可再去過别的妃子的宮裡?沒有!無情最是帝王家啊。”
“确實沒有。”
“那個女人身體不好,哪怕幾年不能生育,父皇也從未想過臨幸其他的妃子。再後來,他李珺珵出生,這你總記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