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岚蒼莽,寒氣越過秦嶺。
山間小屋中,竹榻上躺着着奄奄一息的少年。
三日前,天素帶着救的那頭小狼,在雨霖嶺到處找它的狼群。因要離開這裡,她必須将這頭狼送走,否則出山傷人。
才在山中尋找沒多久,忽見對岸懸崖上一黑影墜落。天素輕功好,身法敏捷,倏然縱身飛到懸崖對面接住了掉下來的人,因那人墜落得太急,天素隻能借勢飛到對面一小塊空處。
遠遠跟着的小雨見天素身影一掠,接住一個黑影,吓得一驚。
此地多狼,上山砍柴的樵夫若是遇到,少不得奔逃,走到絕路,墜崖殒命是常有的。
見天素接住了那人,小雨舒了口氣。又見天素跟着落入懸崖下,一時慌亂。急忙喊:“天素姐姐。”
天素在崖底回答:“我沒事,這人從上面摔下來,身上中箭,傷得很嚴重,快采些止血藥材來。”
“哎,我這就去。”
這幾日天素天天帶着小狼在山中找狼群,起先小雨怕狼,後來見了那小狼,灰灰的毛色,藍藍的眼睛,眼睛上兩塊眉毛似的毛,胖胖的,還挺可愛。
饒是如此,她也不敢如天素那般又抱又摸,又不願在家呆着,隻得遠遠跟着,反正有天素在,她是不擔心的。
天素拂開少年粘在臉上的頭發,依稀看得清少年隽秀的眉目。她在接住少年的那一刻,已先點了他周身要緊的穴位,控制住了血流。
眼下把脈,才知此人不僅外傷内傷都極其重,還中了劇毒。也不知奔命了多久,此時已精疲力盡。
不知道想到什麼事,天素心頭陡然一顫。
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身份,會遭遇這般殺戮?他的年紀,好像也才十五六歲……
不敢細想,她小心翼翼拔出少年肩上的箭,傷口血脈腫脹,濺了自己一臉血。跟着父親行醫這麼多年來,她見過無數死傷。眼下獨自面對這奄奄一息的少年,天素心頭油然生出驚慌和恐懼。
給他肩頭止了血,她取身上的水囊,潤了潤少年幹裂的嘴唇。
帶些基本的藥材,是她們行醫之人的習慣。她揉碎手上的藥材,解開少年的衣衫。他穿的衣衫不多,也不厚。外面一層已被割得細碎,血将幾層衣物粘連在一起,嵌入傷口。天素隻得用水打濕黏住的衣物,一點點将衣衫剝離。
好一會兒,才解開他的衣衫,一瞬間,她的靈魂像被來自天外的靈力給擊碎,頭皮發麻。良久,她才喃喃道:“李珺珵。”
真的是李珺珵麼?他不應該是在太乙山春獵麼?淚水忍不住滑落,滴在他血迹模糊的臉上。
真的是李珺珵麼?還是,玉佩隻是巧合?
這麼些時日,心心念念的人,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不是說好,春獵過後,就發告示尋找名醫進京,然後讓她以女醫官的身份入宮麼?
這麼些時日,她一直在想,鳳華宮的那顆海棠到底活了沒有。
她一直在想,小靈珠應該有十一歲了,大概對她了無印象。
她一直在想,鳳華宮裡供奉着皇後和她娘親的畫像,那畫像還在不在?
“李珺珵……”
她手中握着那塊玉,懷中的人靜默,好像再也不會醒過來。
期盼了那麼久,等待了那麼久,眼下多希望他不是李珺珵啊。
隻是,他項上那玉墜,她怎麼可能不記得?那年她六歲,那年她和她最後一次見面;那年他們一樣經曆了人生的最大變故。那塊玉珏,與他身上的皇子玉佩是同出一塊玉料。當時一共琢了四塊玉,明月和李珺珵的是一對龍鳳玉,天朗和天素的是一樣的陰陽兩塊。玄玉在天素出生時給她帶上的,後來楚家遭難,天素離開長安時,她将自己的那塊天曦珏送給李珺珵。
天素泣不成聲,李珺珵的臉被她的淚水打濕。他臉上幹結的血塊化開,朦胧中稍微轉醒,痛苦呻吟。天素邊給他敷藥邊喊他的名字。
“李珺珵……珵哥哥……”一滴淚水落在他唇角,李珺珵微微張開眼睛,又無力阖上。他仿佛聽見有人喊他“珵哥哥”,他卻無力睜開眼睛來看看,那聲“珵哥哥”,他更覺得是死亡之前的幻覺。
是不是,臨死的時候,就容易産生這種幻覺呢?長安城裡,隻有天曦喊他“珵哥哥”,好久好久,不曾聽見有人喊他了。他鼻子一酸,淚水從眼角滾下。
“珵哥哥,我是天曦!”天素給他擦着臉上的血迹,又給他喂了一些水。
混蒙之中,李珺珵眼睛裡閃現一絲清明。
天素顫抖着在身上搜丹藥,是了,方才太過激動都忘記自己身上帶了護心丹,她忙給他喂了一粒。
“你睜開眼睛看看啊,我是天曦妹妹。”淚水肆意,天素的視線變得模糊。
懷中人眼睛微微開阖,好像在說自己聽到了。
天素出來時身上沒帶那麼多藥材。因想着這幾日就要離開,一直在整理行囊,連藥也沒去采了。
父親除了一如既往去山下看診,便是給他講長安的事。
期盼了那麼久,等待了那麼久,最終等來的,是垂死的李珺珵。
“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懷中的人沒有回答。他已經撐到極限了。
天素怕耽擱他的傷,看顧了四下,她所待的地方前面也是懸崖,有一丈見方的空地,還旁邊又長着樹,地方相對隐蔽。上面若是還有殺手,一時半刻也下不來。
李珺珵受傷太重,肩上的箭雖取下來,到底無濟于事。天素擔心傷口撕裂,不能貿然帶李珺珵上去。
她的手一直在顫栗,淚水如線,心頭慌亂。最終不得不忍住悲傷,給他身上的傷口都處理了一遍。
半個時辰,天素才将他身上的傷口處理完畢,将破落的衣衫脫下來,把自己的衣衫給他穿上。她把水擱在旁邊,取下李珺珵的玉墜,飛身上去。
才采到藥的小雨趕過來,看見天素上來了連忙問:“我剛才竟然迷路了,要不是小狼,我都找不回來。姐姐救的那人是什麼情況?那個人怎麼樣了?”
天素眼下沒功夫關心小狼,着急道:“那人傷勢很嚴重,得回去告訴爹。”
天素一把拉着小雨飛向山腰。
一回到小屋,她神态萬分焦急:“爹,我剛才救了一個人,傷勢極其嚴重。還中了劇毒,在回風崖下。您看去看看吧,我已經給他上了一些外傷的藥,那些藥材隻能止血,還未給他去毒呢,他應該幾天沒吃東西。”
天素立刻轉向小雨囑咐道:“小雨,你快去做點吃的,熬些參湯燒熱水,我馬上帶爹過去。”
楚睿卿很少見天素這般急切,又想到是重傷加中毒,怕她惹上什麼江湖勢力。嗔道:“天兒,是什麼人你不要亂救,身中劇毒定然是在江湖上惹了事,生死有命,你就别瞎操心。”
天素急得眼淚簌簌,遞上玉墜:“父親看看這個。”
楚睿卿一見那玉墜,心猛然一驚,手也跟着顫抖,渾身發麻。由不得他細想,急忙收拾藥材,讓天素帶路,讓小雨在家裡備好參湯,熱水。
楚睿卿跟着天素飛到懸崖之下,楚睿卿撩開天素蓋在他身上的衣衫,渾身傷口深深淺淺,手臂處可見白骨。
血似乎都流幹了,眼前是個将死之人。
本以為見慣了生死,楚睿卿早覺得自己心如寒潭波瀾不驚。然見到眼前重傷的少年,他亦忍不住落淚。
那是李珺珵,明朗的眉骨,深黑的眉毛,楚睿卿是看着他長大的。盡管九年來,他變化了許多,那天生如玉的臉仍然有幼時的影子。
天素已将他臉上的血迹洗去,身上的傷口也都擦了止血的藥粉。隻是他傷得太嚴重,這樣的處理遠遠不夠,受傷太重,這樣根本無法挪動。
春獵是二月十五,眼下二月二十八。他是哪一天遇的險,是怎麼從太乙山逃到這裡的?他身上這麼多傷口,是遇到怎樣的危險,是靠着怎樣的毅力,才一路撐到這裡的?
天素跟他說了李珺珵是從對面的懸崖上墜落的。
楚睿卿仰首望望那被雲遮住的回風崖壁,心頭凜然。回風崖,如其名,崖高千仞,風吹不過,故名之。八百裡山川,地勢險峻異常。即便是健碩之人入了這萬山圈子,也不一定走得出來。
他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楚睿卿帶了很多藥材,先給他喂了一劑内服的藥。
天素在一旁幫忙調配藥。楚睿卿将他身上所有的傷口都塗了藥,深處傷口都縫了針,處理完畢用紗布包住。看看堆在一旁的破衣衫,全是血迹。鞋子也隻剩下一隻,也不知另一隻落在哪裡?
聽見抽抽噎噎的聲音,感覺有人在給自己身上綁東西,李珺珵朦朦胧胧中睜開眼睛,又緩緩閉上。
楚睿卿看見這樣的李珺珵,仰頭忍着淚水。天素給李珺珵敷藥雖然止住了血,毒性卻未止住。
包紮完畢,楚睿卿讓天素把渾身裹着紗布的李珺珵扶到自己肩上,三人一齊飛上了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