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素撫摸着她的頭發,用帕子将她發絲上的水絞幹,道:“我欣賞江皓辰,佩服江皓辰,卻無你說的那層念想。他有喜歡的人,我也有喜歡的人。”
“他有喜歡的人?”小雨萬分驚訝,姐姐說喜歡的人,定然是去年遇見那個少年了。但江皓辰有喜歡的人,她怎麼不知道?
兩三年前父親救江皓辰時,也救治了一個多月。那時江皓辰養病,在桌子上畫了一副美人放風筝的圖,他對着圖看了良久,竟不知天素端藥過來。
天素看着畫上之人,是明月。
“你記不記得大前年夏天,父親救過他一次,那時候他畫了一幅畫。”天素說起舊事。
雨水淅淅瀝瀝,沿着驿館屋頂的茅草一滴滴落下。
“我記得,還說那幅畫跟姐姐一樣好看呢,但那幅畫是真人麼?我一直覺得姐姐才是天下最好看的人。”小雨不大相信。
“是真人,那就是江皓辰的心上人。”那人就是明月,天素心頭有幾分唏噓。可惜,明月深在宮中,哪裡有自己選擇的機會呢?深宮樓閣,高千萬刃,把人間的悲歡離合都隔斷。
一如這煙雨,把舊事都洗去,隔着雨幕,回憶盡頭是一片漆黑。等你回頭找尋,它已不在原地。
明月這一生,也是凄苦的,也不知她能否知道江皓辰的這片心意。
轉念想,知道又如何呢?若未生在帝王之家,便有選擇的餘地麼?好像也不能。
天素心頭忽然一頓痛,想起了李珺珵,想起了思穎,想起了長安無數要把女兒送進宮裡的達官貴人。李珺珵日後若是繼承大統,他身邊定然也少不了三宮六院……
她這一生,再也不能以楚家女兒的身份留在他身邊……
天素吐了一口濁氣,不願再想這些。
“姐姐怎麼了?”
“我在想,人世間的歡喜,到底是什麼,是占有,還是放棄。你若真的很喜歡他,或許可以與他說。”
小雨羞得脖子通紅,她急忙捂住臉,道:“我才不跟他說,這種事哪有女孩子開口的?”
“女孩子怎麼就不能開口了,那豈不是世間好事都讓男子占盡了先機。”天素将悲傷斂去。
“可是……”小雨神色猶豫,道:“他喜歡的女子那樣好看,定然也看不上我。”
“有時候,喜歡什麼,自己開心就好。你看你喜歡旺财,旺财也不會說話,但你自己很滿足,這就行了。”
“就像有人喜歡天上的明月,能遠遠看着月之皎潔,就心滿意足?”小雨在尋求答案。
“是這個意思。世上所有美好的東西,并不是非得自己占有,而是那人或者那物,能讓你看清自己,能讓你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至于迷失自己,知道心之所在,便夠了。”所以,如她求得李珺珵一心相待,或許有些奢侈了。
“那我明白了,我喜歡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喜歡他身上的所有光芒。”小雨似有頓悟,繼續道:“我知道他是少年天才人物,是永甯十九年的狀元,是朝廷銳氣難當的忠臣直臣,我聽過他無數事迹,知道他幾乎完美無瑕,是以,仰慕他萬丈光芒。”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凡是美好的人物,人皆愛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喜歡他,也是人之常情。”天素神色有些憂郁,江南煙雨,甚是惱人。
“所以,我其實跟不跟他說,也沒啥關系,他喜不喜歡我,也沒啥關系,對麼姐姐?”
“你若是心頭豁然一些,那些便都無礙,你得心中自在便好。倘若這事在你心頭郁結難排,就要适當傾訴。須知,有些遺憾,一錯過,便是一生。”
萬古人間共朝暮,一生一世一雙人。
多美好的事啊,可惜幾人能不忘初心,相守到白頭呢?
多的是士也罔極二三其德,多的是将缣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小雨揉了揉臉,搖搖頭,道:“姐姐這麼一說,我大概知道我心中所想。嗯,我喜歡他,他有喜歡的人,各自安好,說與不說,又有什麼關系呢。他那般皎潔無暇的一個人,遇到喜歡的女子還不是默默的。這麼一想,我心底平衡多了。姐姐,我今夜終于可以睡一個好覺了。”
小雨入内,過了片刻便傳出細微鼾聲。
今夜無月,此去經年,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翌日一大早,天素帶着小雨辭行,江皓辰外出未歸。
留在驿館的江岚道:“姑娘,我們家大人去了杭州府,讓姑娘務必等他回來。”
辰時,江皓辰歸來,江岚扶着他下轎辇。
天素想着江皓辰一向是個急事急辦的性子,這一夜怕是也沒睡。
江皓辰身體恢複得很好,他命江岚封了兩袋碎銀子給二人作盤纏,天素也沒拒絕,小雨收了。
江皓辰示意江峰江岚退下,江岚退下時給小雨遞了個眼色,小雨後知後覺哦了一聲,跟着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大人有要事?”天素也未客套。
“明月要成親了,婚期定在八月十五。”江皓辰望着窗花,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此時是沉郁的。
他歎了一口氣。
天素有些無力,也不知道如何勸,當初她父親救了他,他便猜到了他們的身份。江皓辰隻是淡淡來一句:“永甯三年,我恰才出生,如今已十八年了。”
父親便是永甯三年的狀元。
兩位天才人物點到為止,一旁的小雨并不知他們所談之事,她卻知道。江皓辰從隻言片語中猜出了他們的身份。一老一小竟成了忘年之交。一向鐵面無私的江皓辰,竟然還給他們僞造了一份過所,便于通關之用。
細算上去,天素成了江皓辰的遠房表妹,那時,才有了文這個姓氏。
“你要回長安麼?”天素是在問他,明月出閣,他要回去麼?
“嗯,定然是要回去的。等身體徹底恢複了,便啟程。這些時日,勞煩你了。”江皓辰收起憂郁的神色,恢複淡然。
江皓辰一揖到底,行了個大禮。
天素道:“我此番到杭州來,是因在我爹死後,收到一封秘密飛書,用了是李珺珵的筆記,說我弟弟在杭州。雖不确定那就是李珺珵的字迹,但我還是來了。他去了西北,我一時也幫不上忙。如今我已确定,那密信并非出于李珺珵之手,背後之人,或許與我父親的死有關。”
“這事怕是要從長安那邊查起,你不回長安麼?”江皓辰反問。
“先不回了吧。聽說閩南爆發了瘟疫,我要去那邊看看。”
“長安那邊傳來消息,說是明月公主在宮裡中毒了,柳文暄怕她在宮裡再出什麼事,便向陛下提親。長公主不同意,大鬧右相府,柳文暄卻說此生非明月不娶。長公主拗不過,最後才同意的。”江皓辰語氣有些沉。
“文暄那麼溫和的一個人,要對自己母親說出這樣的話,想必當時明月情形十分不好。”天素眉頭微蹙。
江皓辰終究沒說秦王失蹤的消息,這消息長安一直瞞得很緊,明月也是聽到這消息氣病了,才被人下毒的。他道:“閩南疫病的事怕是就要勞煩你了。我需先回一趟長安。”
“明月出閣,你自然是要去送一送的。”她看着江皓辰憂傷的眼睛,才意識到,平日令人聞風喪膽的鐵面欽差,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
雨還在下,還有四個月,明月就要出嫁了。
江皓辰雖面色平靜,終究難掩心事。
此時,知他這般心事的,也隻有天素了。
天素不知道該怎麼勸,畢竟柳文暄,不管是人品還是性格,都是長安中與秦王齊名的儒雅公子。
亦是多少女子的夢中人呢。
那樣好的柳文暄,從小就很喜歡明月。明月小時候也很喜歡柳文暄,後來柳思穎推明月落水,若非她看見及時救了明月,當時或許就殒命了。
後來她們偷聽道,這主意竟是長公主出的,說明月是野狐狸生的小狐狸,會将她哥哥的命勾走。
長公主不喜歡明月,偏偏文暄将明月護在手心。他們都在練武,明月身體不好,文暄便也不練,在一旁給明月講笑話,讀詩詞歌賦。
柳文暄真是很好的一個人,溫文儒雅,其實跟明月很般配。兩個神仙人物,沒有比他們更般配的了。
若是明月喜歡,他們能得長久,也算得極其圓滿的事。
細雨打在窗棂上,濺了絲絲水汽進來。有時候明明以為可以避開的惱人往事,也會如這水汽一般,在人不經意間砸進心深處,泛起一層層漣漪。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柳文暄道:“等雨停了再走吧。”
“雨也快停了。”
即便不想面對,他還是要趕回長安,去送她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