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喧天的長安城,亦有僻靜之處。
吳王李承瑭從夷洲回來不久,一直處于閉門謝客的狀态。
他悠哉遊哉地揮毫潑墨,随侍景長春一身黑衣勁裝繞過雲母屏風,入内揖手道:“啟奏殿下,燕王那邊人手已經安排出去了,我們難道真坐視不理?”
“你覺得沈堅真會在這次動手?”他繼續寫着字,道:“也就承珙那個膿包唯他馬首是瞻。”
不刻,一身着灰色鶴氅的年輕男子過來,向李承瑭微微揖手。景長春轉身向他揖手。男子點頭示意。
年輕男子半束着頭發,頭上绾着一枚綠玉發簪。修長的眉目之下,眸色沉沉,刀削的臉面,無一絲情緒。
“懷章,你總算來了。”李承瑭随手将手中的筆在筆洗中攪了兩下,稍稍瀝幹,挂在筆架上,過來拉着孔懷章坐下。“來人,上好茶。”
須臾,便有侍女端了火爐與茶具過來。
李承瑭拆了紙包拿出一小包茶餅,笑道:“懷章,這是我春日路過武夷山時,親自采摘的茶葉,制成的烏龍茶,還未嘗過。”
孔懷章身材修長,撩衣坐下。景長春在一旁站着道:“殿下,我來吧。”
“還是我來吧。”李承瑭笑得和氣,沒有一點皇子的架子。
李承瑭将煮好的茶舀起來,遞給孔懷章,陪笑道:“怎的一臉不高興的模樣。”
孔懷章拂袖端茶,聞了聞,才道:“殿下今日好雅興,是真不知外間風雲湧動?”
“我道是什麼呢。”李承瑭臉若滿月,鬓若刀裁,眉如墨畫,在皇子中,是除了李珺珵李承瑾之外,生得最俊美的一個。他向景長春道:“長春,去将我的紫檀盒子取過來。”
景長春入内室,取了一方盒子過來,李承瑭接過來遞給孔懷章道:“這是東海鲛珠,這麼大一顆顆的可難得呢,聽說你喜歡吃這個,呐,我給你帶了這麼多。”
滿滿一盒鲛珠,鴿子蛋那麼大,流光溢彩,晶瑩剔透,明豔動人。
當是價值連城的好東西。
孔懷章面無波瀾,未收那一盒鲛珠。
李承瑭微微蹙眉,關切道:“怎麼了?是靈瑗不好麼?”
靈瑗是二公主,李承瑭一母同胞的姐姐。孔懷章是永甯十六年的狀元,中狀元時才十八,當年二十歲的靈瑗公主在瓊林宴上親點了他,今春二十五歲的他已經替補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作為齊魯孔氏之後,他在朝堂上風頭遠甚于江皓辰。
大理寺不似别的衙門,與禦史台,刑部,三足鼎立,是三法司之一。
禦史台掌監察百官,刑部掌嚴刑峻法,大理寺掌重案要案審核。自唐代起,凡遇重大案件,由刑部、大理寺、禦史台三司共同審理。
李承瑭有這樣一位姐夫,按理說也算的是朝堂有支柱的。
奈何,孔懷章為人極其清高,當年本拒絕了李靈瑗,奈何李靈瑗極其有手段,借着幾個舅舅戰死之事,請皇帝将齊地封給了她,又以談論齊地政事将孔懷章召去,卻賜了暖情酒。
于是乎,任憑他孔懷章再如何心高氣傲,最後也不得不低頭,那李靈瑗已懷了他的骨肉。
這麼多年,聞說孔懷章與李靈瑗的關系并不好。
然孔懷章畢竟出身于名門望族,也不曾去撕破臉皮。是以,朝堂的紛争,他幾乎不過問。
何況,李承瑭一向蟄居,好使陰招,他與李承瑭更少往來了。
李承瑭的母親端妃溫如意乃老鎮國大将軍溫梁的女兒,老鎮國大将軍如今八十多,幾個兒子都戰死,隻有一個女兒嫁給皇帝,膝下幾個孫子都受了恩蔭,這麼多年倒沒怎麼涉及朝堂紛争。
溫如意是将門之後,年輕時亦是飛揚跋扈的性子,然當年她幾個兄弟紛紛戰死,溫家頓時失勢,端妃性子也漸漸沉下來。
溫如意這麼多年在宮裡安守本分,也當得起她的封号。
李承瑭比孔懷章小一歲,加之又封了吳王,便少與孔懷章喊姐夫。何況孔懷章内心,未必把李靈瑗當妻子,這麼多年,李靈瑗一直住在和樂公主府,孔懷章獨自住在孔府。若不是維系着表面一絲體面,李承瑭召他,他還未必來。
孔懷章淡淡道:“殿下不知,江清宇準備重新審理永年十三年的楚家之案麼?”
李承瑭笑嘻嘻:“這案子确實該仔細審審了,如今陳晉已捉拿歸案,此案涉案人員,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你又不是徇私枉法之人。”
孔懷章冷冷依舊神色平靜,道:“殿下确實要我公允審理麼?”
“自然。”李承瑭算得是幾個有能力奪嫡的皇子中,最為低調的一個。其實不是他要低調,一則母親一族的舅伯皆不在,隻有一個老鎮國将軍,他手中沒多少兵權,能幹什麼呢?還不如坐山觀虎鬥。
刑部的曹子俊目下已有金盆洗手的意思,想改邪歸正,皇帝念他去西北有功,暫且沒有追求他的罪。若是此人也涉及當年楚家之案呢?退一萬步講,皇帝可以不問楚家之案,那麼故皇後之死,皇帝也能不問麼?最好狠狠查,将那些人全部撸下來才好。
李承瑭添了一句:“此事該怎麼查便怎麼查,若是需要我上書的地方,便直說。”
孔懷章起身,稍稍揖手,繞過屏風離去。
見人走遠,景長春才感歎道:“驸馬爺這麼多年,好像都沒怎麼笑過。”
為什麼不笑,還不是不喜歡靈瑗。難就難在,即便不喜歡,也要為兒子考慮前程,終究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最後還不是要投石問路,見眼行事。
李承瑭坐下,臉上的笑意全然褪去,手中的杯盞緊握,孔懷章這麼多年沒為他辦一件事,今日還故意跑來問問他,是想探他對于李承璎所謀之事的态度嗎?
景長春道:“殿下,你說驸馬爺知道燕王所謀之事麼?”
“他是誰,他能不知道?”李承瑭氣突突,全然沒了方才那份悠然閑适。
景長春道:“殿下也是答應過驸馬爺,許他隻要不阻撓自己,便保他做一世的純臣。”
“純臣?朝廷沒了李珺珵,下一個沒的又會是誰?何況我是帶兵的,你覺得老二會放過我?即便是老二念在手足之情上不殺我,沈堅那個老東西肯放了我?”李承瑭将茶盞重重摔在桌子上,茶盞在桌上打了一個旋,裡頭的水潑了一圈。
“殿下息怒,今日這個節骨眼,實在不宜動怒。”景長春畢恭畢敬。
“去把趙行硯喊過來。”李承瑭氣憤不已。
趙行硯是孔懷章同一年的探花,乃京兆尹趙之謙的兒子,從前是李承瑭的陪讀,将将調任了戶部侍郎。
景長春來到趙府時,趙行硯正一臉驚驚慌慌從府内躲出來。
景長春上前揖手:“大人,我們殿下有請。”
趙行硯如蒙大赦,忙上了馬車,道:“快走快走,别讓我家那個瘋娘們追來了。”
趙行硯二十七歲,妻子是鴻胪寺卿的女兒歐陽倩。
趙府離吳王府很近,半盞茶功夫趙行硯便扶着胸口出現在李承瑭面前。
李承瑭笑他:“怎麼,又被夫人罵了?”
“才去右相府吃了杯酒,誇了句相府家的千金生得楊柳小蠻腰,回來感歎了句是個豐腴的美人坯子,被那母老虎聽到了,便一哭二鬧三上吊。你看我這耳朵,被他揪的……”趙行硯指着自己紅紅的耳朵。
“行了,說正事。江清宇是什麼動靜?”
趙行硯眉頭一簇,作深思狀,道:“我沒見到江清宇呀?他一向忙得很。何況又與柳文暄不熟。”
“不熟?”
“不熟啊,殿下還不知道,今日一大早柳文暄在府門口迎客,接到陳敬之後便沒出來,江清宇來時還是柳相親自迎接進去的。”
李承瑭蹙眉,覺得趙行硯沒說真話,盯着他的眼睛,道:“你難道不知,自己升得太快,你父親就得告老還鄉了麼?”
“陛下也有意将我父親調到江浙一帶去,也不知接下來如何。”趙行硯搖頭。
李承瑭沉聲道:“行硯,你我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我待你如何,你應該知道吧。”
趙行硯愁眉苦臉,眼光忽然落在案上的珠光寶器的盒子中,眼裡便有了光,笑道:“哪兒能不知道啊,我不也是唯殿下馬首是瞻。殿下說往東,臣定然不敢往西。”
李承瑭從夷洲回長安的那天,城門口迎接他的隻有陳儀與趙行硯,故而,他還是相信趙行硯的話的,他看出趙行硯眼中的精光,嘴角一斜,将斛鲛珠推給趙行硯,道:“喜歡便拿去吧。”
趙行硯憨憨一笑,抱着鲛珠細細打量,内心歡喜不已,擡頭正見李承瑭看着自己,像是想到什麼,又道:“殿下,我方才路上聽聞東市那邊好像因做買賣争吵打死了人,彭年帶着豹騎衛去那邊守着,黃駿又派了些龍騎衛過去,集結了不少人馬。今日中秋,朝堂一半在休沐,另一半在柳府,我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對勁啊。”
這個家夥揣着明白裝糊塗。柳府在崇義坊,東市就在柳府附近,彭年從前是李承珉的心腹,黃駿則是李承璎一手提拔上來的。死了人柳府那麼多大官能不知道,定然是李承璎準備動手了。
趙行硯看着李承瑭,嘴角微微泛起了弧度,放下鲛珠向李承瑭揖手道:“殿下,今日過後,殿下怕就是下一個要參與奪嫡的人了吧?”
這厮終于恢複了點正常。李承瑭笑道:“今日之後,本王有什麼能耐與李承璎鬥?”
趙行硯走近,手中遞過來一張紙,低聲與李承瑭耳語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