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素見提起伍大夫,問道:“伍大夫現在已經年逾七十了吧,老人家可還健朗?”
“當年的事之後,伍大夫覺得自己玩忽職守,一直深深地責備自己,多次向父皇提出告老還鄉,可是父親怎麼舍得,老人家才留下來了。”
李珺珵未過多提舊事,轉而道:“我們先觀察地形,既然敬之飛書下來,必然也是希望我們有所準備。”
天素雖腿上沾染毒水,昨日喝了那奇花的汁液,今日腿腳竟已不痛。
幸而,有李珺珵在她身邊。
她道:“這邊開闊許多,且這裡的藥末厚,她們必是在這一帶的上方找到可以下來的地方。我們一直沿着峽谷一端走,走出這葫蘆肚子,情況或許要好一些。”
“不過……”天素想了想,卻欲言又止。若是能找到稍微平直一些的崖壁,李珺珵上去應是沒問題,隻她身體這般,怕是撐不住。
“不過什麼?”
天素顧左右而言他道:“我上去第一件事,該好好和柳思穎算算賬了。”
李珺珵隻道:“依你,你想怎麼處罰她都随你,文暄那邊我來。”
天素忍不住一笑,隻是牽着李珺珵沿着花藥草往前走,沒走一會兒,見不到藥材的蹤迹。
李珺珵往上看了看,并無甚突出的岩壁可以容人,天素身體極其虛弱,中間若無歇腳之處,即便他撐得住,她卻是撐不住的。
天素伸手撫平李珺珵蹙着的眉頭,道:“按照峽谷的高度,這個藥材能飄幾裡路遠,我們先往前面走二裡路看看。”
峽谷底部這裡有極其整齊的斷裂痕,兩人一直往前走了二三裡,竟然無路可走。前面的崖壁徑直延伸向谷底,再無凸出來的地方。這裡,大概便是葫蘆肚子的盡頭,連着萬丈深淵。
天素細細觀察了所在的這處斷裂,想必是很久之前地動,這裡岩石崩裂,加之岩壁的岩質細膩,被水沖刷,才會形成葫蘆狀的峽谷。
天色已經暗了下去,二人隻得退回灑藥末的地方。懸崖之上細碎的石頭也不再滑落,上面想下來的人,再度嘗試失敗了。
找了個平整的地方,李珺珵收拾了幹荷葉找了泉水遞給天素,在一旁生了火堆。将冷卻的食物煨在石頭堆上,不一會兒冒出香氣,才打開分給天素。
李珺珵道:“小雨丢食物的地方是我們墜落之處,她們每日都在堅持,不曾放棄。”
天素笑道:“也正是因這份執拗,我們此時才少了幾分顧慮。”
此處幹燥,至少比在滿是毒泥的谷底要好一些。
說話間,擡頭卻見遠處忽明忽暗似螢火蟲在竄動,移動極快,須臾那光點便從天上落了下來。
人很快就落在李珺珵和天素的火堆面前,是那位穿着褐色衣衫的少年。
李珺珵将天素護在身後,天素牽着李珺珵的手,低聲道:“沒事。”
少年伸出手中的包裹,遞給天素道:“這個給你。”
李珺珵細看少年的裝扮,手掌套着鐵爪,腰間挂着一圈鐵絲,腳底也是鐵靴,怪不得能下來。
少年戴着面具,看不清他神情,但從他聲音,天素聽出這少年的傷并未痊愈。
天素想給他行針,不待天素開口,少年将夜光珠遞給天素,身影一閃,便攀爬了上去。
他的動作十分迅速,像是壁虎一般。
李珺珵和天素看着向上攀爬的黑影,須臾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偶爾有石頭落下來,滾向深谷之中,良久也未聽見回聲。
天素接過包袱,是她先前給他蓋的衣衫,還有一包銀針和吃食,以及一堆藥瓶子。還有一副鐵爪,和少年方才用的那種相似。
少年怎麼知道他們還活着?
有了銀針和藥,天素顧慮的事又少了一半。她的傷拖得太久了,李珺珵身體即便好了,她的身體支撐不住。
李珺珵手中的夜明珠碧色的光亮柔和,照着寒夜竟然也有幾分暖意。
這麼多天,他們終于見到上面的人。
天素亦連夜給李珺珵行了一次針,服了丹藥,二人好好休息了一夜。
十月二十八,落了一場大雪。
幾尺厚的大雪鋪得大地一片耀眼的白,前方戰事稍有停歇。
陳敬之讓程子弢回去和雪梅同在前線指揮,隻讓喬卓然和白玉箫一同來懸崖邊上守着。
懸崖邊的将士們也都抽回去了前線,這裡,隻有小雨和靈珠還在堅持。
大雪不曾阻擋白玉箫下去的決心,巳正時刻,白玉箫和喬卓然離谷底也不過百餘丈,因峽谷中全然無一點光照,越往下越黑。
底部的岩壁濕滑,根本無法附着,若是不知道谷底到底有多深,下去也上不來。身手高絕如他,也未能找到最後下去的方法。
喬卓然亦深知這一點,他們無論如何,也要保住自己才是。
小雨和靈珠準備了不少食物,用草繩纏得嚴嚴實實的,又整理禦寒的衣衫包好丢下去,兩個女孩從來沒放棄。
這些被喬卓然看在眼裡,有些無語,卻也無法。
一連三日,大雪不止。
“吃飯了……”陰暗潮濕的山洞之中,有人打開鐵門的小門,丢了一個飯盒進去。
他正要拉下小門之時,蓬頭垢面的人猛然暴起,拉住他的手,伸手出去将薄刃抹向他脖頸。
動作十分迅速。死的那人還沒來得及想明白牢門為何是開的,便已斷氣。
李承瑜将人拖進去,換了衣衫。想要起身時,踉踉跄跄打了一個趔趄。
他的腳掌被鐵釘釘在木頭上,這幾日,他無數次痛得昏迷過去。無數次,他期盼哥哥來救他,但幾日前,有人來告訴他,他的兄長為了救文天素,墜下萬丈懸崖了。
不是沒有過心灰意冷,但他不願放棄。
過去十幾年,他都是跟在李珺珵的身後成長的,母後将他們保護着,他和承瑾都不曾見過什麼大風大浪。
此番被抓,挨了一百多皮鞭,腳掌被釘在木闆上,他竟然撐過來了。
以前,李珺珵總是說他,體内的潛力不曾爆發出來,他其實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潛力,隻是此時,他不想死罷了。
難道不想死也是一種潛力?
八月初,他跟母親說要來接李珺珵,如今已是十月末。
他的手一用力,将釘在腳底的鐵釘取下來,釘在那人腳上。又順手在他脫下來給死人套着的衣衫上燙了兩下手上的血。
八月時,在山林裡他殺了第一個人,如今,他面對這樣的屍體,内心竟然一點也不害怕。
去年春天,李珺珵在秦嶺被追殺,殺了無數的人,也是這樣一步一步地過來的嗎?
在黑暗中,他摸到自己的淩霜劍,将衣衫割下兩條,在兩腳掌上緊緊纏住。再套上不合腳的鞋子。
他從内衫裡掏出一個錦囊,裡頭還有一顆護心丹,是上回文天素給的,先前,他得知這藥十分珍貴,舍不得吃,眼下,已是危急關頭,他掰開一半吃了。
山洞裡頭沒有動靜,他走到對面,低聲向裡道:“蕭兄弟。”
薄刀片是蕭風給他的,蕭峰生生将釘在腳底的釘子取出來一點一點磨,磨出來一把刀片,一把鑰匙。
蕭風的腿被打斷了,卻堅持這麼久。
李承瑜見過蕭峰的臉,那是一張融化得将将隻看得到眼睛鼻孔和嘴縫隙的一張臉。若是在以往,他定然是吓得魂不附體,而今到了這裡,他才重新思量,之前對文天素的偏見,對世人的輕視,是不是有些過了。
站在高位太久了,他忘了自己也是個人。
蕭風從山洞裡爬出來給他遞鑰匙和鐵刃,怕人發現端倪,又爬回自己的山洞。
李承瑜腳底生痛,他仍然堅持着。打開牢門,他将另外半顆藥遞給蕭風,道:“這個給你,是素姑娘研制的護心丹。”
蕭風沒有拒絕,吃了。
李承瑜背着他往山洞裡頭走,因蕭風說,山口到處都是把守的人,他之前逃過,被抓回來腿才斷的。
根據他這麼多時日的觀察,山洞裡頭有路可出去,雖有人把守,但人很少。
李承瑜道:“隻要不死,總能活下去。”
不知怎的,越是經曆過死亡,活的意念反而越發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