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李珺珵再度昏迷,李承琪也十分意外,在軟榻上慵懶的身姿,不自覺地坐直了些。
他眸光沉得能擰出水來。堂下跪着的人,是宮中的内監小葉子,他身量瘦小,臉型細長,來淮王府報信,連衣服都不曾換。
李承琪的手緊緊抓着楠木椅子的扶手,幾乎要将那扶手掐出印子來。他父皇那突然就被人下了手,緊接着李珺珵又再度昏厥。他是連失兩城了。
才要控制李珺珵……
他僵直的身子漸漸耷下來,輕輕哼笑,道:“具體是什麼情形?”
“是明月公主拿了一幅畫給秦王殿下看,秦王殿下一看了便吐了一口鮮血。”小葉子規規矩矩地跪身在前,等着淮王的示下。
李承琪身子微微往前傾了傾,一手擱在膝蓋前,有些意外:“哦,是怎樣的一幅畫?”
“是一幅人物畫,畫上銀杏樹下,立着一位月白衣衫的女子。奴婢看到時,那畫軸已全是血污,都看不清人物的容貌如何。”内監伏在地上,身體微微有些顫抖,聲音一向細長,一五一十向李承琪道。
李承琪手撚了撚,目光遞向一旁紅色衣衫的小厮,那小厮身影一掠,消失在淮王府。
一陣秋雨落下,長安城便落了滿地的金黃。
鳳華宮中的海棠樹籠罩在滄桑裡,盤根錯節的枝幹似是在掙紮。
淡淡的異香從枝桠間滲透出來,頗有些衰朽殘年的味道。
明月抱着畫軸,站在回廊中看着那海棠樹。這麼多年,每逢初一十五,她都要來此地坐半晌。
前日李珺珵昏迷,又和從前一樣,好像永遠不會再醒來了。
靈珠跟着明月,挽着明月的胳膊,落在遠處的目光收回,握了握明月的手,道:“姐姐,你的手好冷,回去添些衣裳吧。”
雨落得如磨子磨細的粉末一般,彌漫在宮中,要将往事一一掩埋在那個冬日。
明月踟蹰了兩步,朱纓跟在她身後,偶爾也勸那麼一兩句。明月身邊原有幾個高手,紛紛殒命。
這宮裡,人命輕賤得跟草芥似的。
回廊檐上聚集的水滴零零星星滑落,打在細碎的石榴葉子上。
桂花本就細小,被雨水一浸,落在地磚上一地細碎的黃。唯有菊花依舊開得潋滟。
可惜,這些風景,浸潤過血雨腥風之後,留在人眼睛裡就隻剩下黑白。
明月望向太極殿方向,眉頭微微蹙了蹙。靈珠知她的心思,近來她也在謀劃。
無論如何,他們在這場争鬥裡,不是用力求生,便隻有一個死。
明月走了到回廊盡頭,轉彎時,卻發現前面站着靈璇,李承琪一母所出的妹妹。
靈璇比明月長四歲,多年用藥,此時面容雖恢複了許多,卻依舊憔悴。
她身邊跟着四個侍女,微微擡手,讓侍女們退了下去。
靈璇很瘦,病态之中,頭上的金鳳簪子似乎顯得特别沉重。
明月知她這麼多年的病,其實是裝的,為了配合李承琪多嫡,不惜失去自己的人生,不可謂不苦心經營。
明月倒未回避,上前相互福了一福身。
靈璇順手握着明月的手,兩雙手都是冰冷的。
“姐姐身體不好,這天氣轉寒,還是要注意保養得好。”明月道。
靈珠以前對靈璇沒什麼感覺,此時見到,心中卻極其厭惡的。但她得忍着,不能表現出來,笑道:“此時天涼,四姐怎麼穿得這樣少。”
靈珠心底想的卻是你讓幾個侍女都走了,我此時要了你的命,他們也來不及救的。
讨厭歸讨厭,她并沒有那麼做。隻是拉着明月的袖子搖晃,似乎在催促明月。
明月不着痕迹松開靈璇的手,道:“姐姐,李珺珵情形不大好,我也該回去了。”
“明月。”靈璇抿了抿嘴唇,似乎在克制着什麼。
明月轉身向靈珠和朱纓道:“你們兩個去前面等我。”
靈珠不甚樂意,但她近來一直在學功夫,隻要姐姐在自己視線之内,靈璇是奈何不了她的,除非靈璇用暗器。
靈珠松開明月的手,去前頭等着。
靈璇袖口的手緊緊握了握,目光中似乎有一絲不忍,卻是十分堅定,她低聲道:“承琪帶回來的那個少年,不是真正的楚天朗。”
明月胸口陡然湧動着一股氣流,顫顫地從胸腔中滑出來,她有些意外,靈璇會告訴她這些。
“那真正的楚天朗是誰?”盡管明月心中有了答案,她還是想再次确定一番。
“真正的楚天朗,是藤原身邊,一個叫做貪狼的少年。”靈璇神色有些惆怅,袖口的手依然緊握着,很顯然,她心中是有些害怕的。
可又是什麼,讓她鼓足勇氣,來告訴明月這件事呢?
明月聽到貪狼這個少年時,已經不大意外了。文暄早和她說過,貪狼就是天朗。
明月神色十分已然平靜,她淡淡道:“可惜,這些都無從證實了,恐怕隻有你外祖父知道誰是真正的天朗,說是貪狼,也可以是别人。”
靈璇沒有要辯駁什麼,隻是道:“你懷疑我也是正常的,畢竟這麼多年,我們都在騙你們。這麼多年,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你其實比誰都清楚。小時候,你身邊有天曦,我即便羨慕,也不敢讓天曦來陪我。”
這麼多年無怨無悔,是真的無怨無悔麼?
“明月,其實以前,我也恨過你。”
明月也不意外。
“因為十二歲那年,你在瓊林宴上點了江皓辰。”她眼中閃爍着淚光。“你什麼都有了,有柳文暄的愛,怎麼還要與我搶江皓辰呢?”
明月忘了,那一年靈璇十六,要談婚論嫁了,若是點了江皓辰,婚姻提上日程,什麼都好了。
明月淡淡笑了笑,眼睛中生了一層水霧,道:“文暄的情況,恐怕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吧,我若選擇文暄,無異是在殺他。”
“可是你也知道,你即便選擇江皓辰,你還是救不了柳文暄。”靈璇的語氣有些嘲諷,“他這樣一個身份,即便選擇了李珺珵,姑姑會給他退路嗎?”
靈璇随即笑起來:“姑姑身邊那麼多男人,柳相隻不過是她想氣一氣當年的楚睿卿的一個工具。柳文暄不是柳相的兒子,他如此聰明,想必早就知道實情,否則,也不會識趣地不要恩蔭,隻想靠着自己去考科舉呢?”
“你何必把這些話說得如此尖銳?”
“我不是要來刺你,而是跟你談條件。”
“眼下局勢在你們手中,我們沒有任何資格與你談。”明月語氣淡淡的,輕輕拂了拂手中的畫軸。
靈璇也掃過了畫軸,道:“其實我知道,天曦沒死,但我哥不知道。”
明月的手頓了刹那,她盡量保持淡定,不叫人看出來。
靈璇也不在乎明月假裝淡定,隻道:“你手中的這幅畫,想必就是天曦吧?”
明月依舊淡然。
“你不承認也無妨,當年父皇送楚睿卿和楚天曦離開長安,我正好過十歲生辰,從洛陽回長安,那天夜裡,我要小解,不讓丫鬟跟着,正好聽見了他們說話。”靈璇語氣也淡了下來,她撩起衣衫,坐在一旁避風處的美人靠上。示意明月也坐下。
明月也便坐下。
“但我從未與任何人說此事,楚家出事,我知道背後是外祖父在操控,但想着天曦曾經說要給我當暖爐的話,我覺得她不該就這麼死了,這樣活着,也很好。”靈璇語氣有些凄涼,臉上隻剩下一抹苦笑,“我這一生,最善于的就是做一個悶葫蘆,守口如瓶。我什麼都可以放下,什麼都可以看開,唯獨不能理解,那年你才十二歲,為什麼要跟我搶江皓辰,我那時哭了整整一晚,都說你是最體貼人心的,難道就沒想到那一層。難道我活在世上,就什麼都沒資格去追求嗎?”
她說最後幾句時,聲音已經在顫抖。
“我跟你說這麼多,并不是為了你同情什麼,也不是為了讓你開口說一句你跟江皓辰沒什麼,或者說你無心于江皓辰。我說跟你談條件,是希望你救江皓辰,我知道,你會救他的。”靈璇語氣轉堅毅,适才的愁容也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