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房内,天素靜靜的斜靠着,似乎沉浸在回想之中,又似乎隻是在發呆。
藤原回到房中,又拿起筆在案上狂寫亂畫,這是他每天去見了天素之後,回來的常例,他心中又有多少懊惱,似乎從來沒有一個真正的發洩口。
過了晌午,天素被一群下人擡着着去到離藤原府邸不遠處的山上的行宮,這便是東瀛最為盛名的潆溪溫泉。大大小小的泉眼圍繞,冷水與熱水交流,不會太冷,也不會太熱,而且溫泉具有藥效,身體若有不适,到這裡泡上一泡,療效十分顯著。這麼一個所在,為他藤原所私有。
天素這是第一次到這溫泉裡來,早早地已有侍女安排妥帖,在為天素準的湯池裡,灑了好些花瓣。侍女們小心翼翼的幫天素寬衣,脫去外衫,換了一件沐浴的單衣。
天素這才看見那些侍女若是不小心接觸過自己的皮膚,接觸之處會變紅,漸而變黑。
這麼短的功夫,竟然中毒如此之深……
天素在侍女們的攙扶下入了湯池,左右十個侍女在旁邊守着,個個斂氣屏聲,另外的侍女在後面準備點心和果馔。
才在泉水中泡了不過一刻鐘,天素便覺渾身血液湧動。她體内的毒已經深入血液,在這溫泉水的作用下,一陣陣刺痛,天素卻感覺身體有些力氣。
到底是什麼毒導緻她如今成了這副樣子?
水汽氤氲,胸腔終于有了一絲暖意。她還活着……
天素在裡頭泡了半個時辰,藤原款步而來,左右侍女連忙跪地俯首。他卻隻是稍稍示意,侍女們都徐徐退下。天素在湯池裡,身心格外放松,這刻倒真的沉睡過去。
藤原在旁邊跪坐,拿了些花瓣往水中灑,複又如癡如醉的欣賞起天素來。她面頰雪白,眉毛纖細修長,睫毛疏密有緻,如蝴蝶綻開的羽翼。鼻梁高挺,嘴唇的唇線淺淡,讓人看着便想親吻。
這麼美的人兒,他總覺能見着,便已沒有遺憾。可人心終究不知滿足,他曾經是多麼的心高氣傲,如今為了她,卻也是夙興夜寐,想擁她入懷,想與她纏綿入骨。
可他,終究舍不得。他要等她愛上自己,他要得到她的心。
不知泡了多久,日已西斜。
天素方才醒過來,這一睡,或許是她這麼多年來,睡的最舒緩的一次覺,生死置之度外,仇恨抛諸腦後,身體也從一陣陣刺痛到到經絡舒暢,體内的痛散了些許,肢體也恢複了些力量。
旁邊的侍女見天素醒來,都俯首拜下。
天素這麼久以來,從未開口說話,也聽不懂她們之間的交流,侍女們除了日常伺候天素,也從來不言語。這會子,一個剛來數日的侍女道:“夫人請用茶點吧,我們準備了些點心,剛才見夫人睡着了,故不敢打擾。”
天素掃了一眼茶點,突然很想吃八寶粥來,泡了兩個時辰,精神恢複了許多,便道:“可有八寶粥?”
她的聲音很粗,很啞,乍一聽,她自己都有些驚奇。
幾個侍女面面相觑,這麼些時日,天素第一次開口說話。大家似乎都被吓到,有些不知所措。
侍女用東瀛語小聲跟旁邊的侍女說了幾句話,另外侍女迅速碎步的退了出去,到了另一邊藤原正泡在一方溫泉中飲茶。
門外守着的侍女近來用東瀛語傳話時,藤原幾乎是一震,迅速吩咐下人去準備了如何做八寶粥,自己也立刻起來穿了衣服趿了木屐到天素的沐浴湯池邊,侍女正在伺候天素喝茶,她神色恢複了許多,果然,藥泉是有用的。
見到藤原匆匆過來,她神色卻沒有多大改變。
藤原看到這般情景,腦海中迅速回想起第一次見天素真容時那種從容與自信,想起後面多次交手天素的堅定與果決,是的,眼前見到的,便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個人。
他跪坐于天素旁,盡力的使自己恢複内心的激動,可是手卻忍不住的顫抖。
他故作淡定喝了一口茶,頓了頓,道:“聽她們說你想吃八寶粥,東瀛沒有這種粥,不過我在中原吃過,已經吩咐她們下去做了。”
天素沒有回答,隻是輕輕吹了吹茶中漂浮的菊花瓣,又喝了兩口。
泡湯泉本不宜泡太久的,或許是她身子骨已經毀得不能再毀,在此泡了半日,竟也無恙。
藤原聲音有些欣然,笑道:“這麼些時日,今日還是頭一回你一日醒來兩次。”
天素并不搭話。
“不過這粥怕是要些功夫,你若是餓了,我着人給你準備些别的吧。”藤原關切道。
天素淡淡問:“她們聽得懂中原話?”
這是天素醒來後對藤原說的第一句話,他無比激動,眼淚不禁流了下來,喉結處艱難地上下移動着,嘴唇也在微微顫抖。
天素卻并沒有看藤原,藤原道:“之前你昏迷的那段時間,我特地着人教人學了些。”
“倒是用心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其實,從藤原說她要什麼藥材的時候,她就在想,如何自救。而今他是籠中之鳥,在藤原肯配合的時候,與他硬碰硬,并不明智。
“這些都是應該的。”藤原說得很虔誠,擡袖擦了擦眼淚。“你此刻神色看起來不錯,比早上我見你的時候,好多了。”
“這湯池不錯。”天素淡淡道。
“你若喜歡,以後日日來便是。”
天素沒有答話。
藤原繼續道:“這湯泉是東瀛最為著名的藥泉,傳聞上古時期大王來次沐浴之後,賜了潆溪名字。這藥泉對你身上的冰寒毒可能有效,不過對蝕骨散卻沒有絲毫的助益。我以後不會對你用毒了……”
天素神色淡然,這個病态的,心理極度扭曲的人,似幽靈一般,随時能要了她的命。
“這麼做,終究是我愧對于你。不過,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強迫你做任何事。”
“哦,是嗎?”天素看着窗外的雪,跟室内仿佛是兩個世界。
聽到這樣的疑問,藤原突然有些憤怒,“你難道還想回到他身邊嗎?要知道你今天這樣子,他多少有些責任。”
“你會給我機會離開這裡嗎?”天素垂下眉睫,掩住眼中的光。
“不會”,藤原語氣極其鎮定而淡然。
天素并沒有意外這樣的回答,甚至有些後悔剛才那樣的反問,是呀,他既然把她帶到這個離中原千裡遠的地方,怎會再讓她回去呢,天素自己不覺可笑。
死而複生了之後,身體各種知覺沒有完全恢複,連思緒也不似從前那般思緒靈敏了。
“我要更衣了。”
“那……我先出去了。”藤原起身走到門外,吩咐侍女們進去,又着另一個侍女将他來時穿的白狐裘披風拿過來。
扶天素出來,入更衣室換了衣衫,那侍女上前把白狐披風上前行了禮,并為天素披上。
藤原忽而上前,将天素抱起,徑直上了他那輛極其奢華寬敞的馬車。
天素并沒打算說什麼,藤原倒是自己卻先解釋道:“外面風雪大,你身體太虛弱,況剛才泡了許久的湯池,突然出來怕經不住這冷風,所以剛才我便自作主張了。”
“那麼多丫鬟伺候,我不習慣,你撤掉一些吧。如果是派那麼多人看着我,完全沒必要。”
藤原有些意外天素竟然不介意他抱她上馬車的事,這,雖是他第二次抱她,可這次,是她醒來後,第一次這麼親密的接觸,藤原心中無比的激動,道:“你不介意剛才我……”
“介意……”天素一句話像盆冷水潑在熱烈的火焰燃燒的心裡。
好吧,他确實有點心急。
“侍女的事,你可能以前在山中自在慣了。不太适應這府邸裡這麼多人伺候,你現在需要好好修養,正是需要人伺候的時候,等過些時日身體好些了,我再裁減些人員吧。那些侍女不過是藤原部女主人該有的體量,你若不喜歡,我打發了便是。”
“你說你會讓我真心喜歡上你?”
“嗯?”
“在這之前不要讓她們稱我為夫人。”
“哦,原來是為了這個,在我們這裡,夫人是對女子最尊貴的稱呼。并不是表示你已經是我的妻子。如果以後我們成婚,她們會直接稱呼你為禦前藤原……我們這裡,姑娘是指婆婆和女兒。”藤原笑了笑,“所以還是希望你能稍稍适應夫人這個稱呼。”
“藤原……”
藤原聽見天素喊自己的名字,又激動起來,輕聲道:“你說。”
“你抹去我的記憶吧?”天素忽然道。
藤原有些怔然,他茫然地看着天素,他其實也曾嘗試抹去她的記憶,可惜……
此時,她臉上才有一絲怅惘之色,是啊,她曾經是如雲如月一樣的女子,眼下,大概也知道,此生,她或許就隻能這樣成為一個廢人了。
是啊,她醫術天下無雙,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的情形呢?最後藤原道:“你放心,我一定會治好你的病。”
“為何不願抹去我的記憶?”她神色恢複平靜,“你要知道,我是不太能接受餘生就是這樣不能動彈的殘廢。你還不如抹去我的記憶,這樣至少,我能活着輕松一點。”
“确實有一種藥能讓人神思昏蒙,記不清人事。那人曾在貪狼的身上用過,但貪狼被帶到東瀛的時候不到四歲,故而那藥有沒有用旁人根本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