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又看向那藥方，淡淡道：“千秀，你用毒出神入化，世上無人能及，我一直沒有殺你，也是看在你這一方面的天賦異禀。不過，改分量這種小把戲，還是不要賣弄了。”

千秀身子一縮，臉上的汗毛都豎起來，緊咬的牙槽也不能夠讓她鎮定一二，袖中的雙拳緊握，眼睛卻避不開藤原毒刺一樣的目光。

她微微吸氣，道：“大人，此藥房确系我曆來所配之毒。”

“我記得你每一種毒都會配十種分量不同的毒來，每一份藥材的分量不同，産生的效果也不同。千秀，我的毒術不及你，不及在千變萬化之上，不過故有的毒，我還是能看出來的。”藤原好整以暇，頗有幾分目下無塵的味道。

“大人，這便是你冤枉我了。您也是毒術天才，即便您不信我，也該信文天素。我也是知道您不信任我，才向木寒先生建議在文天素醒來時再問過她。我想，她比您更不信我。說好聽點，文天素或許還能活個一年兩年，不過就眼下的情況來看，她是撐不過半年，您心知肚明，也束手無策，否則也不會千辛萬苦找回木寒先生。可惜，她分明已經到藥石罔及的地步，我其實也想看看，文天素到底有沒有回天之術，能不能逆天改命。大人，反正您也是在試驗，且失敗了，木寒先生作為醫者，想見證一個奇迹，而我呢，若是文天素能救活她自己，我答應您，此生再不會與她為敵，您與她如何，都與我不相幹。”千秀抱臂而立，将方才的窘迫一掃而空。

知道她在分量上作假又如何，藤原也根本不知道她當時對文天素用了多少藥。所以，此番文天素能不能活命，全在她自己。

今日這半日，木寒也與她說了，與其讓藤原留文天素在身邊，還不如讓她逃走。不過，文天素能不能逃走，實在難說。這世上，已無人能夠救她。

千秀忽而想到一個人，松藤一郎。

藤原殘殺松藤一郎的女兒千代子，松藤一郎即便今日損兵折将，絕不會罷手報複藤原。藤原一家起勢，早引起京都世家大族不滿，若是能讓松藤一郎聯合一些人手攪局，或許，事情走向又不同。

藤原斜眼看了得意洋洋的千秀，冷聲道：“下去将這些毒藥都準備好，也将能克制這些毒藥的藥材都備齊。”

木寒向千秀點了頭，千秀便隻能退下。

月亮圓圓，挂在枯枝上。幾杆疏影穿過玲珑剔透的碧玉，從另一端生出一個丫杈來。

松藤一郎這一日都是在氣急敗壞中度過的，他死了女兒，藤原卻隻是受了傷，這遠遠不能令他洩憤。

七八個武士在廳中躁動不安，忽而一個飛镖入内，堪堪擦過松藤頭頂的發髻。武士們抽刀不及，松藤倒在身後的榻上哎呀哎呀直叫，一群人擁上去将他扶起來，木屐鞋踩得哒哒作響。

“我的頭……我的頭……”松藤捂着腦袋尖叫。

“相爺頭還在呢。”鈴木取下插在壁上的暗箭，上有一個字條。他将字條遞給松藤。

武士們畢恭畢敬退開。

松藤也匆匆忙忙整理了發髻，強作鎮定，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衣衫，假裝方才一切都沒發生。

打開鈴木遞過來的字條一看，他神情一愣，示意鈴木過來看。鈴木一瞅，字條上竟寫的是“藤原所藏之人乃中原秦王之妃，不可殺”幾個字。

鈴木一看，目瞪口呆。

這幾年中原強盛，東瀛對中原俯首稱臣，不過他們心中終究不甘，意欲待時吞并中原。

東瀛内亂歸内亂，在入主中原這點上，卻是有共識的。

松藤冷聲道：“這秦王殿下聞說是中原皇帝欽點的太子人選，藤原強擄他的妻子，到底是想做什麼？莫非，他想入主中原？”

“搶别人的妻子，原來自诩高潔的藤原也不過如此。”一個武士哂道。

松藤咂了咂嘴，冷聲道：“看來這個女子不簡單。”

鈴木見松藤那色迷迷的眼神，笑嘻嘻湊過去低聲道：“大人可信命格之說。”

松藤示意他繼續。

鈴木逡着眼道：“大人，有的人命格便是後宮之主，她的存在将影響誰是帝王，您可記得中原先唐的武則天……”

松藤聽到此處，眼周的肌肉跟着一緊。想了片時，他又道：“皇家萬世一系，乃是上天之意，若是忤逆天皇，恐遭世人唾棄。”

“大人，王侯将相甯有種乎？天皇雖稱天之子，卻仍然要向中原稱臣，賜倭奴王國。我們哪一樣不是跟中原學，才有了今日的氣派，既然目标是入主中原，那也不失為天意。”鈴木笑嘻嘻道，“何況今日之藤原，可曾将皇帝放在眼中？可曾将各大世家放在眼中？他俨然萬人之上，若是再不動手，你我吃苦的日子還在後頭呢？大人，千代子的死滿京都愁雲慘淡，今日我與您一同襲擊藤原府，便是被藤原盯上，藤原手段陰狠殘暴，後續還不知出怎樣的手段，還不如我們先發制人，謀定而後動。”

“你的意思是？”松藤胖乎乎的，眼睛卻很小，斜眼看的時候，眼睑也跟着滾動。

“大人，藤原的婚期是在六月十六，不如那時候我們趁火打劫，将人搶走。”

“藤原手中高手衆多，我們沒有他那麼多殺手。”松藤搖頭。

鈴木靈機一動，道：“不如這樣，我們将這個消息傳入中原，屆時，中原定會派人來找人，也算是為我們争取一些機會。”

松藤掬着嘴，心頭想起藤原的手段，殺伐無由，一夕之間滅人全族……不覺又駭了一驚，他道：“如今各個口岸都是藤原的人在把手，幾年來中原往來人等都是藤原在接觸，我們根本無法将這個消息傳遞出去。且藤原手段極其殘忍……”

能不能抗衡藤原的勢力都難說。

鈴木知道松藤有勇無謀，自己本也是想投個靠山，這下看來，怕是沒出頭之日，反落得個與藤原為敵的下場。他還不如找藤原附近請罪，免得受殃及。

松藤想的卻是，他手中還有些世家大族的心腹，倒是可以與藤原抗衡一二。加之鈴木手中有兵力，藤原輕易不敢挑起戰争的。

“報……”忽而一個小厮飛奔進來，戰戰兢兢道：“報告相爺，鈴木将軍，鈴木府被……被三十多個殺手洗劫了，殺了八百多人……”

鈴木将将還想與藤原求和，此時目眦盡裂，血絲脹滿眼眶。松藤往後一跌，打了一個趔趄。

鈴木手頭有兵，藤原尚且無所顧忌，他唯一的依靠軍方是鈴木，眼下情勢，危矣……

衆人見松藤臉色煞白，呆若木雞，喊了幾聲不應，都紛紛退下，松藤從恐懼之中醒過來時，整個人身體像是被抽了木架子的茅草人，軟趴趴跌在地上，喊了幾聲，一個人都不應，各自東奔西逃，奪路而去。

松藤猛然扇了自己一巴掌，為何之前要縱容女兒去招惹藤原，為何之前想攀附藤原，如今惹下這等禍事，死期不遠了。

趕緊走……松藤連滾帶爬，忙忙地跑到屋内密室之中……

夜間查訪中原商賈的天朗得知鈴木府的變故，藤原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委實叫他震驚。不過，這麼多年來，藤原就是這麼過來的。從一個私生子，還是他自認的藤原府私生子，從這樣落魄的地位到今日大權在握，生殺予奪聽之任之，無人能管。這一路，藤原培養了多少殺手，那些殺手亦是萬裡挑一，從殺手堆裡殺出來，他何曾将人命當過命呢？

京都幾大家族，如今除去一家。下一個，怕就是松藤了。

逃命的人東躲西藏，時時有兵器打鬥的聲音傳來。

天朗搖頭，松藤這種酒囊飯袋難怪被年輕氣盛的藤原壓制得死死的，也無怪乎。

夜半子時，殺手們追着鈴木逃竄在樹林之中，天朗聞見喊救聲，飛身而起将追來的殺手攔截下。

此時鈴木身上被砍得慘不忍睹。

天朗戴着面具迅速逃離，丢下毒藥攔截住殺手。

鈴木整個人像是被吓傻了，癡癡呆呆，說不出話來，天朗給他點了穴道，包紮了傷口，半晌，他才恢複過來。

意識到自己沒死，鈴木忽而問：“你，你是何人？”

“我是松藤大人的人，松藤大人也不知去向，我們被藤原的人到處追殺，你趕緊逃命去吧。”天朗将這半夜所聽聞之事說了。

“還有哪裡可逃，我全家被藤原殺光了，我的兵，我的兵也都跑了……”鈴木聲音還在顫抖，他雖是征戰沙場之人，倒未想過自家人會遭遇如此血腥之事，整個鈴木府，新鮮的屍體内髒被掏出，丢得七零八落，殘忍至極……

天朗看着發抖的鈴木，倒也不覺得意外，藤原的手段，别人不知道，他卻是再清楚不過。他冷聲問：“那你還想不想活？”

“我，我當然想，當然想了，誰不想活……”鈴木有些自言自語，“可是，藤原根本不會放過我。”

“你可以去中原，藤原府中所藏的女子，是中原秦王殿下的未婚妻子，你走琉球去漳州，找到漳州欽差大人，告知此事，他一定保你的命。”天朗并不指望鈴木将這個消息送到中原去，但他相信鈴木的求生欲。東瀛而今是容不下他了，他能不能逃去中原，也難說。天朗繼續道：“藤原在中原也隐匿了許多殺手，你唯有找到在漳州的欽差大人，傳遞此消息，才能活命。”

“你，你怎麼知道的？欽差大人不一定見我……”

“你說文天素這三個字，他一定見你，藤原府中所藏女子叫文天素……”

“各個關隘都是藤原的人，怎麼走得了。”鈴木吓得屁滾尿流，瑟瑟發抖。

“走陸路到大隅島。”天朗淡淡道。“我先前便得知藤原在中原與他們有過節，且文天素是他義妹，是以，你隻要說出這個名字，他必然救你。”

“走大隅島，走得了麼？”

“相府很多人都決定走那邊，想必相爺是有所安排的。”天朗知道鈴木在大隅島有駐軍，隻不過此時鈴木吓傻了，根本無心想其他。

天朗見狀，道：“我送你離開京都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