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朗的手指撚在方才青林給他遞的茶盞托上。他見柳文暄神色平靜地在收棋子,大概對方應該猜到自己的來意,他也就開門見山:“大将軍,在下近日收到一個密信,輾轉思慮,還是覺得該和大人計議此時方妥。”
他将密信遞給柳文暄,柳文暄放下棋函,接過信打開看,俊秀的眉頭蹙也不曾蹙一下。眼下發生什麼,都好像是意料之中。他從瀛州回中原時,曾收到陳敬之的來信,說承瑾很可能在南境。
瀛州歸降後,南境便蠢蠢欲動,饒是陳敬之有三寸不爛之舌,也難以說服南境數國聯軍北上。入了冬,南邊更是肆無忌憚侵略嶺南等地。
陳敬之一方面要斡旋數國罷兵,一方面要打聽承瑾下落,也是分身乏術。
九月時柳文暄便欲南下,哪知新羅擔心中原收複瀛州後順勢收複新羅,竟然聯合先前海上逃竄的東瀛橫島浪人起兵侵入遼東,鬧起了不小的動靜。加之因收複了瀛州這樣的大事引起天下轟動,萬國來朝,柳文暄和孔懷璋兩個忙得不可開交,經常通宵達旦處理政務,怕打擾明月休息,柳文暄住回相府。
十月,瀛州王李承瑜帶二萬大軍出兵遼東,将橫島浪人趕入海中。
十一月,程飛大将軍率軍驅逐北境逆亂,駐守嶺北府,北境稍安。
而今,承瑜正在回京的路上。
柳文暄眸子微微阖動,流露出叫人看不透的意味。而今局勢,南境的事陳敬之一人确實難以維持,等瀛州王李承瑜回了京,他便準備請命南下了。
楚天朗自是看不透柳文暄是什麼心思。
外間風雪呼嘯過來,從窗戶縫隙中吹進來,案上香爐中的煙霧就被吹得不成形,一如人的思緒。
楚天朗在想,該以什麼樣的态度,來表明自己的忠心呢?
論公,他楚家無愧于家國天下,論私,他竊以為他并不比他們差。隻是眼下境地,分明又如此不同。
李承琪心思陰鸷,他不是他的對手,在這麼下去,他遲早被李承琪玩死。曾經的他還想過,不管李承琪用什麼手段奪得天下,隻要他拿回屬于楚家的榮耀,他什麼都能接受。如今,甚多事情他都低估了李承琪的手段。
他不過是想找個安身立命的法子,有錯麼?
不,他沒錯,錯的是他們……
就在這時,照南神色匆匆地過來,揖手道:“公子,文姑娘醒了。”
楚天朗兀然起身,比柳文暄還激動,他先開口道:“大将軍,可否允許在下與将軍一同去喬府探望文姑娘。”
柳文暄也未多想,颔首應允。他将那封密信丢在煮茶的爐火中,順手拿了披風。
楚天朗的情緒都寫在臉上,他見柳文暄不急不徐取披風,猶豫片刻,最後還是道:“大将軍,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柳文暄一慣是溫和從容,他似乎也并不急着走,順手取了銀鑷子,将爐子中的火炭壓了壓,照南忙接過銀鑷子,将爐火蓋上。
楚天朗這才發現,柳文暄也不用暖手爐。倒也是,那般身手的人物,也用不上那些。
“瀛州京都城爆炸那日,城樓上的文姑娘,似乎和藤原是一夥的,但是……”楚天朗沉沉一歎,默了一晌,打量了下柳文暄的神色,見對方依舊淡然,他道:“當時城樓上還有一個渾身潰爛的人,我不知她到底是誰。看她身手,卻與當初在金州城樓下與我交手的那個文天素是一樣的。京都城爆炸那日,她與我并肩作戰,到最後她身體開始自燃,藤原便拉着她往火中一躍,随即城樓爆炸。後來的事我便不知曉。而另外一位容貌與文天素相似的,反而與我二人為敵。”
柳文暄眉頭微蹙。
楚天朗擔心自己身份尴尬,不适合說這些,急忙解釋:“後來從瀛州回來,我也昏迷許久。加之你們那般笃定那就是文姑娘,我也不好說什麼。時至今日,我這話确實也有挑撥離間的嫌疑,不過那位在京都城樓與藤原同歸于盡的陌生人,她留了一句話,說‘如果你能活着出去,告訴他們,不必再找我了’……”
楚天朗眼眶泛紅:“我雖不知她到底是誰,但當日城樓上挂着那個長得和文天素相似的人,确實和藤原是一夥的。”
柳文暄臉色越來越沉。
楚天朗怕自己的話冒犯他們,隻道:“我說的話也不一定能讓你們全信,但還是希望,你們自己有所考量。”
外間的雪越下越大,青林和照南取來鬥笠,柳文暄向楚天朗道:“這話今日在這裡說了,就不必再與人說了。”
楚天朗有些尴尬。
柳文暄先一步出去,又回頭道:“你與我一起去喬府吧。”
喬太傅告老還鄉後,喬家人也都紛紛卸任,去了洛陽。喬府空置,因喬婉妍帶兵援助有功,封了四品的将軍。
喬婉妍并未領兵,隻獨居在喬府之中。
喬府極其寬敞,分東府和西府,喬婉妍将西府作了善堂,為那些陣亡将士遺孀提供學謀生的技能,如織布,繡花。她這陣子也沒閑着,聯絡各處需救濟傷員以及将士孤兒遺孀,讓孤兒能夠讀書識字,遺孀能夠得到好的安置。她和府上的幾個隻留東府的槐花苑居住。
而今喬府遣散了下人,早不複昔日繁榮景象。喬婉妍本也打算離開長安,因天素需養傷。小雨之前住在程府,而今程若梅去了瀛州,程老将軍也去了北境,她也就聽了婉妍的意思,住在喬家。
風塵仆仆的天朗正下馬,便遇見靈珠的馬車過來。
靈珠根本不認得他,卻聽明月姐姐說過幾次。正式相見,這還是第一次。
遠遠地,婢子打傘扶着靈珠下馬車,天朗将馬匹系在馬樁上。他抖落身上的雪,将胸口的衣衫掩了掩,回頭,便見幾個婢簇擁着靈珠過來。
白雪飄飛,千裡萬裡。把天幕落得白茫茫的,模糊了咫尺之外人的視線,教人一時間分不清眼前是真是幻,是實是虛。
朦胧之間,黑白的天地裡,一切都像極了夢境。
靈珠步子一頓,天朗望過來,心頭一驚。
兩人不約而同喊出彼此的名字“七公主”“貪狼”……
大雪紛紛揚揚,吹落在他們眉梢眼角。說來,相見倒也不是第一次,隻不過從前,他是殺手,他是她的敵人。
靈珠一身鵝黃色的蜀錦大氅,衣衫邊風毛起得極好。明眸皓齒,目光中有些濕濡。
天朗穿着一身黑麻衣,漆黑的眼睛閃爍着一絲明亮。他身上粗布衣衫留着些細碎的邊緣,被辮了起來。頭上裹着一頂黑色的鬥篷,白雪落在上面,分外顯眼。
他滿臉滄桑,她膚如凝脂。
十三年的距離,是他們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年幼的記憶,早已成為無法追索的殘影。光影斑駁之中,留給人心的隻有無盡的荒蕪,以及永遠也不能彌補的缺失。
雪地白茫茫的,隻剩車辄留下相互交錯的軌迹和如月牙一般的馬蹄印,以及剛剛下車人踩出的腳印。
靜穆之中,靈珠急促的呼吸呼出來的氣息就更為明顯了。
她揉搓着手中的暖手爐,不知該繼續說什麼。
天朗亦有幾分慌亂無措,胸膛處明顯的起伏怎麼也掩飾不住。
但是要繼續說什麼呢?似乎也都無從說起。
兩人之間的過往留白太多,所有的噓寒問暖,都成了無處附着的飄蓬。
激動與失落交織,欣喜與悲傷糾纏,但唯一欣慰的,是他們終究見面了。
未幾,柳文暄和楚天朗乘馬車過來,楚天朗看到靈珠,十分有禮上前揖手,靈珠也微微回禮。
那二人并肩而立,看上去确實分外登對。天朗暗暗歎了一口氣,是他虛妄了。他默默将目光挪開。
從楚天朗拜祭楚氏宗族開始,楚天朗便将自己放在一個楚家人的位置,把自己活成了楚家人。而他呢?像一個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