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素也不知如何開口。她将手中調好的丹藥拿出來遞給李珺珵:“這個給你。有穩定氣血之效。”
李珺珵很想拿,猶豫了片時,嘴上卻說:“不必。”
這似乎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對話。
在腦海之中反刍了一萬遍的話,到嘴邊,還是拒絕。
天素也猜到,李珺珵本就沒認出自己,她所希望的嘗試,也就這一次。再不會有下次。
心頭鼓起多日的勇氣,到這一刻,全然化作壓抑胸腔的毒物,讓人喘不過氣來。
天素轉身離去。胸腔的氣血在沸騰,她再不走,怕是要被李珺珵氣吐血。她賭氣一般将那幾粒補藥倒進嘴裡,用力嚼着,當飯吃。
反正肚子也很餓。
眼眶酸脹,卻也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麼。天素悶悶朝樹林中走去。
李珺珵心頭忽而一慌,他本想,等她再勸勸他,與他多說一兩句話,好讓他們的距離再近一些,可是,她走了。
李珺珵怅然若失,心口像是被鉛塊堵着。他呼吸越發急促,忽而胸口一悶,一口鮮血嗆出來。
天素尚未走遠,空曠的山谷之中聽見這一聲,她的心似乎被撕扯一般。
賭氣無濟于事,何況這在境外。周遭危險重重,不是置氣的時候。天素一時後悔,為何要那這沒剩幾口氣的命去和李珺珵賭氣呢?她急忙飛身落回李珺珵身邊,不過是一瞬的功夫。
搖搖欲墜的李珺珵順勢一倒,栽進天素懷裡。天素快速将李珺珵扶住。
她給李珺珵把脈,果然,他體内氣血翻湧,本是疲累之狀,加上怒氣攻心,便吐了血。天素立即點住李珺珵的穴道,又拿了另外一瓶護心丹出來給李珺珵喂了一粒。
李珺珵很是安心。無需防備,無需顧慮。隻需用心感受她身上的溫度和令人心安的藥草氣息。
好熟悉的氣息……
天素身上滿是藥味,他似乎是很喜歡也很習慣這個味道,臉稍側了側,額頭正好碰到天素的下颌。
兩個人都戴着面具,不過這面具都隻包裹住眼睛和鼻子、額頭部分。
天素微微歎息,似乎在吐胸腔中的濁氣。他找來幾片大椰樹葉子給李珺珵墊上,有用草給李珺珵紮了一個枕頭,在旁生了一堆火,又在周圍灑了一圈藥粉防止蟲蛇。
她去樹林中找了一隻蒲葉,将周圍裁去,給李珺珵扇風。
打鬥了半日,兩人衣衫早已濕透。李珺珵假裝昏迷,她取下他的面具,給他擦臉。
而後,天素又将李珺珵的衣衫全脫下來,用包裹裡的布帕給他擦拭身體,将自己包裹裡的那件藍色衣衫給李珺珵穿上,再将那些汗濕的衣服都洗了。
天素的手很冰涼,和他肌膚相觸時,觸感十分明顯。
男女授受不親,她對他似乎完全沒有這樣的顧慮。他們之間,似乎從來都沒有這些顧慮,似乎,對彼此的心已經不許要去有那層顧慮。
天素擦到李珺珵手腕處時,看見手腕處好多傷疤,她頓時愣神。腦海中某些恍惚的影子閃現,頃刻又消失。
她曾經夢見過,李珺珵給他喂血,無從尋找身份的她以為那隻是幻象,是夢境。
可李珺珵手腕上的傷疤,卻一條一條,那樣明顯。
李珺珵感受到天素在撫摸他手腕處的傷疤,他在想,是不是她想起了些什麼。是不是她想起來之後,就不會再離開他了。是不是在他醒來之時,她就要與他坦白一切……
很快,天素放下了他的手腕,沉沉一歎。
李珺珵的心也随之失落。
天素并沒有想起什麼,她的身體很虛弱,強撐了許久,疲憊感和無力感已湧向全身。她在想,最開始她醒來時就救過李珺珵,那時候便知道他手腕上的疤痕。腦中的幻想,或許是那是看見了然後夢見那情形,也不好說。
天下喜歡李珺珵的女子那麼多,不止住在她的夢裡吧。
給李珺珵料理完畢,天素才解下自己的面具,去河裡洗浴。
她的衣衫極其簡單,一塊長長的布,兩塊相互交疊,往身上一裹,再把腰間系一條布帶,就是了。
先前她身上全是膿液,貼身的衣服需得時時更換,後來獨自躲在山谷之中,物資匮乏,衣物就更簡單。
夜色如水。河畔的螢火蟲成群,月亮倒影在水中,水紋蕩漾時,不圓的月亮被折疊成長長的形狀。
河畔有風,隻風不大。
天素看看天上的月亮,當是七月二十左右。
天素時不時給李珺珵把脈,李珺珵的脈象十分穩定,一點也不像是昏迷。從東瀛回到中原時,天朗一路給她講了他所知道的事,當初李珺珵昏迷半年之久,一直不曾醒來。其脈象和常人無異,隻因他困于夢境,所以不願意從夢中醒過來。不願面對失去她的事實。
天素細細打量李珺珵的眉毛,黑濃的眉毛十分順滑,火光之下,越發照得人光彩奪目。她總是在想,夢境中的那些,是不是就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呢?他會不會也有相似的夢境?
涼風陣陣,疲憊的天素時不時昏睡。李珺珵醒來幾次,她都以為是夢境,也沒和他說話。他也沒開口說什麼。
自打失去記憶之後,前塵往事出現在夢裡時,都是那樣虛無缥缈的。有時候閃現出一個影子,沒有前因後果,頃刻又消失無蹤。
李珺珵讓昏迷的天素靠在自己身上,她很安穩地睡去,嘴角露出淺淺的笑意。
到半夜,天素醒來時,竟發現自己趴在李珺珵胸膛上,她受驚一般起身,敲了敲自己腦袋,摸着面具還在,想着大抵李珺珵也不知,這才安心。
李珺珵的衣衫已經幹了,天素又将李珺珵身上的衣衫換下來。
之前都是彼此不知道的情形,不管怎樣,對方都不知道是彼此,眼下不行,他知道是她救的他。
畢竟,男女授受不親不是。
假裝昏迷的李珺珵竭力可知着心的跳動,他感受着她的一切,明明想在什麼時候睜開眼睛假裝自己醒了,可天素一會兒給他戴面具,一會兒又給他行針,一會兒又給他喂藥。
她隻有動作,隻有氣息,隻有味道,全然也不說話。她和半夢半醒之時一般無二。
單單一晚上,天素在他頭上行了兩次針,給他喂了三次藥。
耳邊聽着遠處有雞鳴之聲,天素竟然也沒再打算睡下……
李珺珵本是想在她身邊多留一時,卻不想她竟操勞至此,他心頭頓時後悔。
他才睜開眼,卻正見天素給自己身上上藥。
似乎感受到對方醒來,天素将身上搭着的布往背後一繞,将猙獰的傷口蓋住。
天素将藥瓶子放下,徑自起身,拿了包裹要走。
“等等……”李珺珵快速起身。
天素頓住腳步。
陽光照在天素的背影上,瘦骨嶙峋的她已然支撐不起那寬大的黑紗布。
“你……”
天素戴着面具,戴上圍帽,蒙頭蓋臉,回頭看着李珺珵:“何事?”
“這丹藥你拿着吧,你比我更需要它?”
“你不會擔心這藥有毒吧。”天素故意道,反正他昨天也拒絕一次,今天拒絕,她便也懶得跟他客氣了。明明昨天還想好,不必和他置氣,但醒來看着他的臉,心頭還是不服氣。
“你既知道我防備你,為何還要幫我。”李珺珵不敢太和她辯駁什麼,隻得盡量讓說出來的話委婉點。
“行走江湖,多留個心總是不會錯,且我自己确實沒什麼值得信任的。”天素冷聲道。她自己都快不相信自己,如何讓人相信自己?
她容貌尚未完全恢複,身手也才恢複幾成,周遭那麼多殺手,指不定藤原什麼時候就追過來了。李珺珵既然已經忘記,何必給他添麻煩呢。
唉……她不知道她該做怎樣的決定,才是對的。她好像問問以前的她,或者以前的他。
天上有鷹在嘯鳴,天素心道不好,是藤原的鷹,她點腳便飛走。
李珺珵正要追去,卻看見樹林那廂,小紅騎馬追來的影子,李珺珵轉身飛走。
小紅并未發現李珺珵,她跟着藤原的鷹隼,看到了飛去的身影,不免冷哼了一聲,文天素這麼短時間内就殺光了她培養了數年的殺手,這筆賬,她一定要跟她好好算算。
小紅快馬加鞭,追着文天素離去的方向,遠遠卻瞧見一個白影踏着樹枝飛過,是柳文暄。
小紅隻得作罷。
每次在他二人面前做戲,她都感覺自己跟個猴子似的,尤其是柳文暄看她的眼神,總有幾分玩索。
小紅擔心暴露身份,急忙從另外一個岔路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