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夢一向都是這樣,大抵所有人的夢都是如此。
這夜,正好是八月十五,李珺珵的生辰。他二十歲的生辰,沒有加冠之禮,隻有天素似夢遊一般過來,坐在他身邊,拉着他的胳膊,然後睡過去。
她睡得很沉,似乎許久她都沒有睡着過。
李珺珵趁她睡着時給她行了針,喂了藥。
她急需藥材,否則她的身體會越來越虛弱。
李珺珵知道天素醒來後會繼續操勞,隻有讓她休眠。
他守在她身邊,這一睡,便是半個月。
天素身上的痂逐漸脫落,身體在恢複時,藥卻沒有跟上。于是身體一遍遍承受切膚之痛,久而久之,痛得麻木之後,身體的感覺就逐漸消失。
天素需要藥材,他腦海中十分混亂,心一焦急,就忘得越快。
他努力說服自己平靜,哪怕隻能用最簡單的藥維持,他也能讓天素支撐着找到解藥。
在天素醒來之前,他還是忍痛離開。他必須去給天素找藥材。
天素醒來時,隻當自己隻睡了一日。她身體雖恢複了些,還是極其虛弱,她得行針,耽擱不得。天素獨自在山林中走了好久,終于在山林中找到一個院落。她心頭有些忐忑,試探着敲院門。
一個三四歲模樣的男孩過來開門,奶聲奶氣向裡頭喊:“娘親,有人來了。”
裡頭出來一個女子,頭上圍着一圈藍色花布,腰間圍着一個抹腰,她在抹腰上擦擦手,笑盈盈過來開門。
天素一看,這人有幾分眼熟。
沒多時,男人從外間挑了一擔柴回來。天素看見男人,又覺得有點眼熟。模糊的記憶讓她實在想不起這二人是否與自己相熟。兩個人卻看着戴着帷幔的天素,又看見天素手中拿的藥材,夫妻兩人面面相觑,同時覺得眼熟,卻又認不出戴着面紗的人到底是誰。見對方也沒認出自己,夫妻兩隻問:“姑娘有何事?”
天素有些難為情,猶豫道:“我想借你家澡桶藥浴,不過,我身上全是毒,我用了你們便用不了。我身上沒有值錢的東西,隻有手中的藥材,我可以留一些給你們作為補償,你們看可以嗎?”
女人聽說是藥浴,又聽見她說渾身都是毒,心頭的懷疑更深了一些,她再度細細打量天素,弱弱問道:“姑娘叫什麼名字?”
天素怕自己給她們招來殺身之禍,見對方有些顧慮,心頭已然放棄,道:“若是不方便也無礙。”
天素轉身要走,回頭,還是将手中的藥材分了一些給女人道:“這些草藥有益氣補血之效。”
天素覺得她這樣子找農戶,定然會吓到人家,還是用藥材去換些銀子,再去鎮上找個客棧才是。
天素走開數步遠,女人忙忙上前喊住:“姑娘,我家浴桶可以借你用,就在我家這裡藥浴吧,山上安全,青哥說山下有殺手出沒。”
天素步子一頓,回頭看看女人,她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影子來,一個雨夜,女人在樓上低訴。
天素還是沒開口問她們是否認得自己。女人引着天素去了後院,給天素單獨安排了一間房,男人立即燒水。
男人問女人:“妙娘子,家中有銀針,為姑娘準備一些。”
李珺珵一直在暗中跟着。他與她之間的交集,似乎很多,但想來想去,說的話卻隻有那麼幾句。
天素還是那般疏離的模樣。
記憶模糊,便時常容易把現實當成夢境,他也記不清從前的事,又如何強求她呢?所剩的,隻有心中的這一點點感覺,和身體對她的依戀。
他一直守在附近,并未離開。天素的醫術,他原本也極為放心。原本他已找到小九的線索,心頭卻放不下她。
水燒好之後,許妙早就準備好了一應用度,天素将藥材準備就緒,便開始藥浴。
外間有嬰兒啼哭聲,便聽見女人哄孩子聲音。
許妙在外問吳青:“你方才看清了沒,是素姑娘麼?”
“她面上遮着面紗,又戴着圍帽,隐隐隻看到眼睛,我還是不能确定。”吳青不免歎息,“若是素姑娘,她怎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她的對手是藤原,發生什麼我都不意外。”許妙暗暗吐一口氣:“我們躲到南境這深山老林,卻能遇見文姑娘,可見她處境也十分艱難。”
吳青抿唇不語。
吳念恩便是當初天素給許妙保胎生下的孩子,不滿四歲。
許妙摸着兒子的腦袋,吳念恩葡萄似的大眼睛似乎看出了母親的愁容,問:“娘親,你又在操心什麼事呀?”
吳青道:“怪不得山下最近這麼多陌生人進來。目标肯定是素姑娘了。”
“我想多留素姑娘住幾日,她往年藥浴,是每天都要堅持泡藥的。”
吳青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
許妙又道:“素姑娘好像不太認得我們,她當初中毒,許多是能令人失憶的毒。她能活着,已然是個奇迹,我想以她的醫術,定然能恢複,我們也不必強行和她相認。”
吳青點頭。
天素在藥桶裡泡了兩個時辰,起來時天已黑。
許妙給天素熬了參湯,天素喝了就歇下了。天素躺在床上,身上蓋着薄薄的被子。此時她身體很虛弱,這種虛弱,又讓她陷入迷迷糊糊的夢魇之中。
李珺珵悄悄進來,給她把脈,虛弱的她任由李珺珵給她擦拭身體,她分辨不清此時是夢境還是現實。隻覺得握着他的手,心是安定的。
“珵哥哥。”不知怎的,嘴邊總是想這麼喊一聲。天素安心睡去。李珺珵守到半夜,帶她身體平穩,才悄然離去。
天素需要藥材,當年許妙為了照顧吳青,跟着天素學了不少藥理,她本就是個用毒高手。天素采的藥材她也都認識。
藥桶裡全是黑色的血。
吳青去鎮上買了許多藥帶回山上,他買藥的舉動,卻吸引了藤原的暗線。
天素一連藥浴了五日,她身體的毒排出了許多,身體恢複了不少。
天空已有鷹隼盤桓,她不能将災難帶給這兩個人。天素戴着面紗,還是決定告辭。
許妙拿出些銀兩和幹糧給天素,天素本不要,許妙勸道:“姑娘行色匆匆,怕是有要事在身,沒有盤纏,舉步維艱。”
天素看了眼手中的佩劍,遞給吳青許妙夫妻二人道:“這把劍是隕鐵打造,鋒利無比,削鐵如泥,就送給你們吧,或許用得上。”
許妙知道天素這一路必然遭遇許多殺手,兵器絕對少不了,她笑道:“姑娘醫術了得,等哪天姑娘得了空,再回來看看便是。”
她還是沒開口問他們姓名,想着找到天朗之後,再回來好好答謝她們。
天朗不知在何處,她須得盡快找到天朗才是。
天素拿了幹糧,沒要銀兩,告了辭,飛身下山。行了一日,終于到一個人口稍多的鎮子,天素想看看能否遇到天朗。未走多久,偏不巧,她便遇到小紅。
鷹隼察覺到天素的動靜之後,便遞消息給藤原。
小紅本就跟着藤原做事,藤原說文天素逃到這一帶來了,還真是。他養的鷹隼真厲害,小紅心想。
小鎮附近坐落着些茅屋。天素快速離開,躲入一個小村裡頭,村頭有個小集市,天素很快就感覺氛圍有些不對,村裡家家戶戶大門緊閉,不見炊煙,集市上幾個推着木車的人來來回回。
她身體尚在恢複之中,不宜動武。
她穿了李珺珵留下的那件藍色外衫,打扮成男人模樣。奈何她的臉上全是瘡疤,實在顯眼。她将帽沿壓得很低,擋住臉上的面紗。
身上的皮膚也隻是長出薄薄的一層,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武。
天素走在商販之中,商販們推的木車下,是彎刀,還有一些是樸刀。
她的出現,引起所有人的警覺。小紅立即就收到有一男子出現在鎮上,她以為是吳青,立即飛身出來攔住:“吳青,你家妙娘子可還好?”
天素擡眸,看見是小紅。
鷹隼在頭頂盤桓鳴叫,雲層壓得很低。
沉悶的空氣裡,充斥着殺意。
小紅一看天素臉上蓋住的面紗,頃刻就猜到此人是何人。藤原養的鷹隼,什麼都不認,就認一個文天素。她就覺得有些可笑:“既然找你都找到這個地方來了,你遮住臉似乎作用不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