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明月被一陣炙熱烤醒,山火已經蔓延過來。明月急忙起身,退避開來。
已有屍焦味飄過來,明月知這是對方趕盡殺絕之策,卻不知到底是哪兩方勢力糾纏導緻此局面。
此處如此偏僻,竟然要掃蕩殆盡。
明月避過風頭,快速跑開。她才走了沒多遠,忽而腳下一軟,她一看腳下,溢出一灘腸子内髒……她那被腐敗液體裹着的鞋子上,還有幾條蛆蟲在扭動……
嘔……明月快速跑開,止不住幹嘔。她的腳連連在草灰中拼命跺,似乎慢一點,那些東西就要順着腳爬上腿來。
是燒得半焦的屍體,她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臉上的皮肉像是被什麼東西扯着,後腦勺的頭皮像被什麼東西撴着,眼前一陣陣恍惚。
她壓根不敢往後看。
從劉思穎的車上跳下來時,她被摔得頭破血流,跛着腿跑了半日,一直走入茫茫森林之中。
鮮血,動物的死屍,毒蟲,毒蛇,累累白骨,她都見過。死人,這還是第一回。
那裡有多少個死屍,她壓根不敢去确認,隻得向前走。
踉踉跄跄,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剛過火的草灰茬中,火灰沒過腳踝。
此處應該是南境了吧,明月頭腦昏沉,遠處的樹木在火影之後抖動,如湧動的波浪。
熱浪蔓延,有些已經過火的地方死灰複燃,又燒了起來。
她一直在往南走。
按照柳思穎之前和她說的,她逃走的那個地方,叫南頭郡。那是而今中原最南邊的邊陲小鎮。過了南頭,便是被南越占領的地方。
她沒有從南頭南下,而是往西。因為她知道,西邊便是骠國,陳敬之在骠國。全憑着天素在《天下漫記》中的記載,她靠着意志走出一條活路。
暑氣蒸騰,她又渴又餓,拖着疲憊的身體,終于走到一條小溪邊,溪邊的草已經過了火。她将周圍鼓起的灰堆踩實,放下包裹,搬來塊石頭過來,将外衫脫下鞋襪,取下匕首擱在包袱上,緩緩下到水裡。
頭發已結得一團一團的,發絲和泥垢樹葉裹在一起,她拆了好久,才将頭發弄順洗淨。
污漬從衣服紋理之中滲出來。
她洗完身上的污垢,又将石塊上的衣服洗幹淨。
爾後,将衣服曬在灌木上,自己坐在太陽底下曬太陽。
戰戰兢兢裡頭偷來的平靜,她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身上的衣服和頭發都曬幹,她将頭扭了兩圈用木簪子簪在腦後。
她再看看那些洗幹淨的衣裳,在這樣的兵荒馬亂之下,似乎太過顯眼。她去附近找了些樹葉,将衣衫都染成深色。
她又将頭發拆開,用布條裹住頭發攏在頭頂,打扮成一個中年婦人模樣。
柳思穎的包裹之中還有她的胭脂水粉,她找了些出來,化了一個老年妝。這樣看上去,約摸有四五十歲。
加上這兩個月翻山越嶺,她瘦了許多,也黑了許多。方才洗淨的手指,她又在灰地裡搓了幾把,指甲縫全是黑灰。
她取了小銅鏡看了看,已然是一副中年婦人的模樣。
挖了些草根叫嚼出些甜汁充饑,肚子依舊餓得不行。已經翻過了大山,既然有人家,附近應該還有躲難的人。
她順着山中小道,繼續往外走。
很多地方都被燒過,不過看痕迹,應該有好些天。雜亂的馬蹄印子将莊家踐踏得亂七八糟。
此地不宜久了,明月避開大道,繞進叢林之中走小路,心頭碰碰直跳。她給自己編了一個草帽,勉強遮陽。
直到夜間,她才在山中找到一處山村。裡頭有燈火。
她不敢貿然上前去,隻是站在很遠處,不多時,她便聽見裡頭有嬰兒啼哭。
明月正要上前,忽而一個黑影閃出,飛身掠近她身旁,她來不及躲避,那人彎刀以擱在她肩膀上。
心頭猛然一窒,明月閉上眼睛。冰冷的刀鋒貼着她脖頸,灰暗的燈火籠罩着黑夜。
蟲鳴聒噪,山風呼嘯,明月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手心卻已汗濕。
真到生死關頭,人的一切感官都變得格外敏感。翻山越嶺,好不容易遇見了人,卻還是到了這一步。
隐隐的歎息聲被緊縮的嗓子口壓回身體,沉沉的遺憾籠罩住所有思緒。
這時候,文暄會不會已經得到她失蹤的消息到處找她,珺珵和天素會不會也在找她?
然而,若是死在這荒山之中,他們哪怕是找一生,也未必找得到她。
身後的刀示意她站起來。
明月顫顫巍巍站起身,後面那人一推,她踉跄跌往前幾步。
那人的刀卻不曾離開她脖頸。
暗器藏在手中,可她看方才那人手法,是一等一的高手,估計和珺珵不相上下。明月心口緊縮,若是成為人質,他們必将受她拖累。若是就此一死,文暄又該怎麼辦?
她還沒見到天素……
思及此,明月忍不住落淚。
茅屋門被打開,一女子抱着三歲孩童,背對着光看着明月。
女子道:“是什麼人,怎麼到這裡來了?”
身後之人推着明月往前,明月這才隔着光,看清背光之人的臉,是一張清秀的臉,她懷中的小孩珠圓玉潤,小孩穿着綢緞半臂,頭上留着一圈頭發,他手中拿着一個魯班鎖,實在可愛得緊。
是中原人?明月這樣猜測,但又想着南境一帶許多漢人,這荒山野嶺之中,是避居此地的漢人也未可知。
忽而,身後之人伸手,從明月手中取走暗器。明月手心一空,脖頸處已緊張到難以呼吸。
女子将懷中的孩子放下來,近前一些,眉頭微蹙,打量半晌,拿帕子擦去明月臉上的妝容,露出一張傾國傾城的臉來。
女子眯着眼,面色無波,态度不甚友善,冷冷向男子道:“讓她進屋吧。”
男子推着明月進到屋内,小孩子跨過門檻,不想踩到母親的衣服,往前一參,明月正要伸手扶,男子将她肩膀一捏,将明月按在凳子上,自己扶起小孩。
小孩子爬過去撿起滾開的魯班鎖,又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自顧自玩起來。
女子擡手示意,男子便将刀收回去。刀身回鞘的清亮劃聲,令明月心裡微松。她擡眼看看女子,女子态度閑适,似乎在想什麼,漫不經心掃了她一眼。
女子伸手,男子将暗器遞給女子。
女子手如水蔥,細嫩的手指三下五除二便将暗器拆開,看了看裡頭的銀針,又将所有銀針放回暗器匣子,将暗器裝好。爾後打量了暗器半晌,她擡頭瞟一眼明月,這位端莊秀麗的公主心頭似乎依舊有恐懼,卻始終鎮定。她将暗器遞回給明月。
明月心頭詫異,卻不敢開口問。看她方才手法,是個練家子,明月見她雙手食指和拇指上都有繭子,料想這應該是常年使用暗器之故。
女子伸手給明月把了脈,向男子道:“給她弄些吃的吧。”
明月微微蹙眉,總覺得眼前這個女子,她似乎見過,她的眼神,有幾分熟悉。可要細想到底在哪裡見過,她又根本想不起來。這雙眼睛,很是熟悉,似乎出現在宮中某個宮女身上,又似乎出現在誰的身邊。
女子看上去二十歲左右,雪膚花貌,她再看茅屋之中的布置,竹屋是吊腳樓,竹屋下是騰空的,後邊應該是一處懸崖。天黑後她循着火光走過來,便忽略小屋所處的地形。竹屋設有堂屋,裡頭套一間房,後邊套一間房。一應茶幾竹碗,都是紫竹做成的,打磨得十分精緻,牆上挂的弓箭,彎刀,整整齊齊。這樣的布置,根本不是等閑的山野人家。房間的簾子是水晶簾,一處大案是金絲楠木。白瓷茶具,砗磲棋子,碧玉棋盤,一應器物,細膩奢華,倒像是來隐居于此。
女子雖有些冷漠,卻沒有殺她的意思,也沒有問她話的意思。
她見對方如此态度,也不敢冒昧詢問。屋内安靜得很,隻聽見廚房之中炒菜的聲音,不多時便有香味飄入内。
未幾,男子端了飯菜和參湯過來。
女子示意明月吃飯。
明月颔首緻謝。
一碟香菇炒肉,一碟酸筍,一碟釀豆腐,米飯被裝在竹筒之中,是典型的中原菜式。
她很想問此地是在雲南,還是已到骠國。餓得緊,她先大快朵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