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問題,”勞拉說道, “那個孩子,也是你們計劃的一部分嗎?”
“計劃?這樣說也未免太惡劣了,”舒倫堡思索了一會兒, “一個私生子而已,起不了多大作用,隻不過是一個意外的收獲。”
舒倫堡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他臉上浮起戲谑的笑容: “至于弗裡德裡希是怎麼想的,你大可以問問他……不過,也虧這個孩子,讓我意識到我們竟然有共同目标。”
慕尼黑事件最後是怎麼處理的,弗裡德裡希說,他告知柏林醫院,因為出色的工作能力,她被選中為軍方工作。
當然,這件事僅憑弗裡德裡希一個蓋世太保是無法實現的。
于是這個時候舒倫堡出現了。
1938年3月,當舒倫堡在從慕尼黑返回柏林途中“機緣巧合”救下勞拉,從這個時候起,他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事情演變到今天,她被攪和進這群神仙打架裡變成炮灰,已經不能單純的用倒黴描述了。
舒倫堡作為一個高端諜戰玩家,以高瞻遠矚、長袖善舞聞名,他在辦事和找人辦事這件事上有相當狠辣獨到的目光。
勞拉懷疑這個家夥是玩間諜遊戲玩上頭了,想把培養女特務那一套用在她身上,試圖拉她入局,否則他今天為什麼要屁颠屁颠地跑過來在她面前特地強調一下“去年那個做好事不留名救了你的人其實是我哦”。
無事不登三寶殿。
“雖然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未能正式認識,噢事實上,你還在昏迷之中,”舒倫堡露出标志性的迷人微笑,那笑容在勞拉看來相當殘忍, “但同為性情中人,鑒于此前合作愉快,相信我們未來一定能夠很好地相處。”
勞拉聞言假笑,客套完了是不是就要開始提要求了。
可這絕不是什麼請求,這是威脅,因為他們之間是不對等的。
舒倫堡繼續道: “從下周起,前線部隊會陸續返回德國,到時候我們需要你……”
“不。”勞拉的嘴比腦子還快,她立刻拒絕了。
“隻是需要你履行作為醫生的義務而已。”舒倫堡循循善誘。
真感人,他明明可以直接掏槍頂着她的腦門,卻還在有禮貌地請求。
勞拉露出一副“你信嗎反正我不信”的表情: “恕我直言,在上次的失誤,讓我覺得比起跟你們共事,在野戰醫院每天聽炮轟都要安全些。”
帝國保安局六處處長固然美貌動人,但這張漂亮的臉用來威脅人的時候就相當可惡了。
她已經沒工夫思考向來以“獨善其身”為生存法則第一要義的自己,是怎麼一步步從知法守法的柏林醫院實習醫生,變成“納粹間諜”在勒本斯波恩中心卧底了半年,好不容易安安穩穩地在德國紅十字會幹了一年,結果被上任雇主追寫好評并且希望再次合作。
這就好比意呆利向德國發來組隊邀請,邀請加入法西斯同盟,這是個必敗的死局,這是艘必沉的船,她得跑得遠遠的。
“你可以慢慢考慮我剛才說的事情,但最好在一周内盡快答複,我……”
勞拉打斷他,挺起胸膛狠狠地撞了過去, “你一定要湊這麼近和我說話嗎?你他媽熱不熱!”
說完更是直接上手用力推搡起來,舒倫堡完全措手不及,踉跄地往後退扶住椅子,身後的人群聞聲張望過來。
“我……”
勞拉抹了一把冷汗,像個在公衆場合被騷擾了的少女般驚怒交加地跑了出去,走的時候還不忘抄起桌子上裹在油紙裡的半隻烤雞。
隻留下舒倫堡愣在原地,在衆人訝異的目光中獨自淩亂。
“看來有些棘手呢。”他想。
勞拉撥開人群,她的心髒蹦蹦亂跳,她一路沖出宴會廳,仿佛後面有牛鬼蛇神在追。
她隻顧埋頭疾走,冷不防迎面撞上走過來的人,懷裡的半隻烤雞差點掉到地上。
“噢,上帝!”
在陌生軍官的驚呼聲中,一個熟悉溫和的嗓音響起, “勞拉?”
勞拉倉皇驚慌地擡頭,對上阿德裡安的眼睛。
他今夜顯然也是來赴宴的。
阿德裡安穿着國防軍岩灰色的軍禮服,銀色的穗帶垂在右胸前,精美的領章和肩章閃閃發亮,八顆帶鵝卵石紋路的鋁制紐扣從衣襟處向下錯落排布,在嚴謹的德式美學中以腰帶收緊下擺,顯得肩寬腰窄。
因此油膩膩的烤雞和油紙在他手裡顯得相當滑稽。
阿德裡安回頭示意同僚先進去,接着他牽着勞拉的手走到一個僻靜處。
他垂眼看着她,神色平靜,語氣溫和: “勞拉,你這樣急匆匆,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勞拉一時語塞,總不能說她剛才差點被拐上了黑船吧。
她嗫嚅了一下: “沒什麼。”
“如果你有什麼顧慮,可以告訴我,或許我能幫上忙,”阿德裡安的眉頭微微蹙起, “我們從前……你不必如此疏離。”
勞拉突然有些煩躁起來,一個兩個天天跟打啞謎似的。
全世界的人都以為他們曾經有一腿,這家夥的态度又總是暧昧不清,頂着一張漂亮的臉笑得比春風還溫柔,他媽的眼神看狗都深情,是海王還是散光眼?
勞拉和他呆在一起這個身體就條件反射的心髒亂跳,搞得勞拉都分不清是她還是原本的勞拉。
媽的,他們到底是什麼關系?
頂着别人的臉和人生,光是要處理原主的感情就已經很麻煩了,更何況她現在又攤上事了。
勞拉讨厭這種不确定性,這讓她很沒安全感。
明明她拿着這個時代的劇本,她知道德國會戰敗,她知道眼前的人都會死去,既然無法回到她的世界,無法改變既定的命運,那麼她隻能努力地活下去。
但事實證明,維克斯上校也好,舒倫堡也好,在絕對的強權面前,她隻是蝼蟻。
他們随意的一句話,一個舉動,就能輕而易舉地拿捏她的人生。
眼前的阿德裡安也是,她數次落難,在巴黎廣場的小酒館,他卻可以憑借三兩句話就輕飄飄為她解圍,讓猶太少女茱莉亞免于一死;在柏林醫院,他和萊文可以讓瓦格納醫生和他背後的維克斯上校不敢輕易對她下手;還有在慕尼黑勒本斯波恩中心,那份作廢的申請表,就連在戰場上……
勞拉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煩躁感從何而來了,她并不是在厭惡誰,而是厭惡自己。
厭惡如此無力的自己。
一直以來,勞拉以為她可以用能力、用強勢的手腕,讓每一個質疑和挑釁她的人閉嘴。
但結果是什麼,原來她每一次安然無恙的度過,不過是因為她在不斷地妥協和讓步,又或者是因為這些男人們向她“伸出了援手”。
瞧,你再厲害有什麼用,這個時代終究是不同的。
就像瓦格納醫生曾經辱罵她一樣,他們認為女性是藤蔓是浮萍,是需要依偎着男人生存的。
“我們以前怎麼了?”勞拉抓了抓頭發,她并不想生氣,但她忍不住脫口而出, “我們是睡過嗎?你這麼關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