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人在少女之中,猶如荊棘中一朵百合。”——《舊約聖/經》一卷,雅歌。
貝拉第一次遇見弗朗克是德國陸軍第一野戰醫院。
這種印象之所以如此深刻,與美好無關,似乎并不是一件值得回味的事情,但這人初遇時給她帶來的感官沖擊過于震撼,以至于多年後仍舊記憶猶新。
1939年夏季,貝拉終于如願以償地拿到了資格證,得以加入德國紅十字會成為一名護士輔助員,并在同年秋天跟随德國陸軍開赴波蘭前線。
在此之前,貝拉的人生和信仰似乎與大部分年輕德國女孩沒什麼不一樣。
她們大多都來自德國少女聯盟,在這個納/粹青少年組織中接受了正規的教育和洗禮,關于女性如何成長為一位稱職的妻子及合格的家庭主婦,如何用自己的身體與意志更好地服務國家社會。
這一年,19歲的貝拉對于愛情和婚姻暫時還沒有太深的認知,父親是牧/師,母親是家庭教師,這位出身森嚴家教的少女,帶着天真的為元首和國家奉獻的想法,顯然更向往自由和外面的世界。
随着開往前線的列車駛入波蘭境内,戰争的硝煙撲面而來,一座座城市夷為平地,沿途四散的難民,羅茲和克拉科夫無處可歸的孩子坐在廢墟上哭泣。
戰争殘酷,平民無辜。
受身為牧/師的父親耳濡目染,貝拉對這一切并未感到害怕,她照着聖/經所言,滿懷虔誠和仁慈之心對待這一群波蘭難民,即便這份善意被視作虛僞和諷刺。
直到她奔赴前線野戰醫院,才發覺所有從前的想法在殘酷的戰争面前,不過是天真的笑話。
擁擠逼仄的簡陋醫院裡,塞滿了如流水般從前線送下來的傷員,刺鼻的消毒水混雜着濃重的血腥味,慘絕人寰的哀嚎聲不絕于耳,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士兵,前一秒還是蠕動掙紮的肉塊,下一秒就變成了僵硬的屍體。
在這裡,連上/帝都無法聽清信徒的祈禱和呼喚。
貝拉人生中第一次直面此種如此純粹的血腥與暴力,這是溫室中的花朵從未體會過的殘忍可怖,她為此吐得昏天暗地。
在護士長嚴厲的呵斥聲中,惶恐震撼之餘,她手足無措,甚至失手把手術器械托盤打翻在地。
弗朗克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現的。
這位軍官躺在擔架上被醫療兵擡了進來,身上似乎還帶着硝煙的氣息。
許多傷員在極度痛苦和恐懼中憑着求生的本能劇烈掙紮,大部分時候并不會那麼配合治療工作,但這人看起來冷靜得過分了。
血液暈染浸透了深色的軍裝下擺,但完全看不出來,貝拉伸手去碰,冷不防摸了滿掌的血,刺目的紅。
年輕男人看着她愣怔驚慌失措的表情,竟然笑了起來。
“不要緊張,我還穿着衣服呢,”他看着她,眼睛亮亮的,笑得促狹,讓這英俊多了一份痞氣,“你介意先幫我解開嗎?”
原本着着急忙慌解着他軍裝扣子的貝拉一頓,臉頰一熱,“抱歉。”
她手下的動作遲疑了一下,手指停在他衣襟上,卻怎麼也解不開,她更慌了。
此時的貝拉還太過年輕局促,還無法坦然地面對一個陌生年輕男性赤露的身體,她記得如何給人施救,并且做得很好,但書本上卻沒說傷員可能是個清醒着談笑風生的英俊家夥。
“你是新來的護士麼?”對方饒有興趣地打量着她紅了的臉,他的語氣輕快,好像不是一個受傷之人。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想法,男人才重新躺好,有些虛弱道:“噢,别怕,我不會死掉的,在急救站他們給我緊急處理過了,打了鎮痛劑,但我想這藥效很快就要過去了。”
男人垂眼看見她戴着白色的護士帽,白皙光潔的額前有一小绺金發倔強地探了出來,像一把小勾子,這年輕的護士有很漂亮的美人尖。
看起來是個倔強又容易害羞的女孩子。
年輕軍官又笑了起來,目光落在她攥着他衣扣的指尖,反過來戲谑地安慰她道:“我知道,讓像你這樣的年輕姑娘給一個陌生男人脫衣服,這聽起來實在是有些過分了,不過在這裡你會慢慢習慣的,你很勇敢……如果可以的話,還是麻煩快些,我好疼啊。”
“……嗯。”貝拉很輕地點了點頭,慢慢放松了下來。
或許人總是容易在窘境中,對陌生的善意産生好感。
在等候醫生的間隙,貝拉需要抓緊時間為這位傷員作術前備皮。
她低着頭,小心翼翼地用碘酒清潔傷口周圍。
健壯的胸膛上傷痕交錯,腰腹被血染紅了一片,令人觸目驚心,男人毫不在意地向她袒露着自己身體,當然,原本這再正常不過,可貝拉卻莫名地不敢擡頭看他。
随着她的動作,或許是因為疼痛,頭頂上方男人的呼吸逐漸變重,結實的胸膛起伏,腰腹繃緊了的肌肉線條相當漂亮。
炙熱滾燙的汗水沿着堅硬的下颌滴落,有一滴落在了她額前。
貝拉詫異地擡頭,卻看見這年輕軍官此刻正微合着雙眼,英俊的面孔慘白,不知何時已仰面躺倒在手術床上,毫無防備地露出修長的脖頸,牙關緊咬,喉結因疼痛上下滾動,但他仍舊一言不發。
看起來既脆弱又性感。
“抱歉……”他睜開眼看着她笑了,那笑容裡有些尴尬的意味。
接着,男人卻忽然擡起手,粗粝的指腹擦過她的額前,抹去了那滴汗珠,他的手指帶着繭,力道沒輕沒重的,弄得她有些疼,紅了一片。
貝拉看着他,愣住了。
軍官側着頭半靠在床上,讓站在他身後的士兵給他點了一支煙,說這玩意兒比鎮痛劑止痛。
或許尼古丁和鎮痛劑有着相同的作用,軍官吸了兩口,漸漸平靜了一些,夾着煙的手垂在床沿,在狹窄的室内煙霧升騰,緩緩勾勒出一個朦胧優美的側影。
滾燙的汗水、結實的肌肉和濃郁的血腥味,緊閉的雙眼、微顫的指尖和脆弱的咽喉,文雅的語言和粗俗的動作,在純粹的血腥與暴力之下,這樣的組合竟生出一種奇異的美感和原始的荷爾蒙沖動。
年輕的貝拉内心忽然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這是她平生所未見識過的暴力美學,但她覺得自己的心髒突然很快地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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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拉第二次遇見弗朗克是在半個月後。
盧布林地區的波軍不斷投降,德軍兵臨華沙城外,随着作戰陣地轉移,野戰醫院随之搬遷。
午後陽光正好,新的野戰醫院裡,三三兩兩的傷員和護士們聚在一起悠閑地玩牌聊天。
貝拉是個有些腼腆的姑娘,在拒絕了一場牌局邀請後,桌上幾位年輕軍官發出失望的聲音,其中一個站了起來,試圖勸說她加入,這讓她更尴尬了。
正進退兩難之際,忽然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奧托,你有幾把牌玩,需要這麼多人陪?”
衆人回頭看去,是一位同樣年輕的軍官,手裡拎着一條武裝帶,軍裝松松地披在身上,貝拉認出了他,下意識脫口而出:“弗朗克中尉……”
他笑得有些痞氣:“胳膊斷了,你用嘴出牌就好了,還需要找個人給你拿着嗎?”
幾個人哄笑起來,便不再提了。
“走吧,”弗朗克往前走了幾步,停下來,卻見她還一動不動,便又走了回來,“不走麼?貝拉。”
他伸手虛攬着她的腰,隻是擡起來一下,很快便放下了:“除了工作,在其他時候,你最好不要和他們走得太近。”
“他們?”貝拉有些不解。
“前線的所有士兵和軍官。”
“為什麼?”
“不為什麼,在戰場上的男人,和野獸沒什麼區别,”弗朗克轉頭看着她年輕困惑的臉,隐秘地笑了笑,低聲道,“和他們走得太近的話,你會受傷的。”
意識到他在說什麼之後,貝拉慢慢地紅了臉。
“那你又算什麼?”貝拉不服氣道。
“我嗎?”弗朗克露出個無辜的表情,語氣卻如同逗弄涉世未深的孩子,“我是個禽獸。”
貝拉:“……”
看着這年輕姑娘臉漲得通紅欲言又止的模樣,弗朗克見好就收:“好了好了,看起來我不僅是個禽獸,還是個混蛋來着,看在我剛才幫你解圍的份上,給我換個藥呗。”
這人似乎和那天很不一樣,油嘴滑舌的,遠比他躺在手術床上聒噪,貝拉哼了一聲,往前走去。
“對了,”她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問道,“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
她并沒有佩戴胸牌。
“想知道的話,自然就會知道咯,”弗朗克看了她一眼,這英俊的年輕軍官眼角眉梢含笑,“你不也是麼?”
貝拉轉過頭去,加快了腳步,不敢再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