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四點多,悄悄起床的池鐵城為自己化了妝,貓腰揣手走在夜色未褪的小道上。
六點的鐘樓在天蒙蒙亮中日常報時,他已經在街上揮動掃帚清潔了不少責任區。
和他一起幹活的一個中年男人吆喝了一句:
“兄弟,你是上次那個大妹子介紹過來的吧?”
“是啊,我是她叔,現在鄉下沒活了,到城裡混飯吃。老哥多關照啊!”
掃完眼前的一塊地,撩起破手巾擦了把汗,他推着垃圾車搖搖晃晃地走了。
公安局是真的沒想到,一個殺手居然能放低身價變成垃圾工人滿街溜達。
加上天氣轉涼,打扮嚴實,說話又帶着外地口音,就連停職反省的曹必達幾次與他擦肩而過,也沒覺察到異樣。
靠着走街串巷和迅速混進底層圈子的功夫,他倒是安然無恙地度過了這個有驚無險的冬天。
偶爾買一些女人喜歡的小玩意,讓他口袋裡瞬間叮當響,也被幾個老頭起哄。
可他上一秒還在讪笑解釋是給侄女帶的禮物,下一秒就把認真包裝好的心意放在了杜鵑面前。
可能是一塊水果糖,或者是一隻紙風車,碰到條件好的時候,還會捎瓶雪花膏。
盡管這些比起他親手做的舒芙蕾來說,隻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兒科,但看着他确實能每天平安歸來,她已經很滿足了。
冬去春來,即将臨盆的杜鵑躺在醫院裡,梅晚香陪在旁邊。
“梅姐,你說他今晚會來嗎?”
“不知道,他白天來店裡和我說,晚上一收工就來……”
“其實也不太想他來,萬一有什麼情況……”
正在這時,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倆人的對話。
“請進來。”
這個點還以為是護士來查房,沒想到門打開後,把她們都驚呆了。
一個頭戴禮帽裹着圍巾、身着灰布長衫的青年提着籃子走了進來。
摘下頭上的配飾,一張經風吹日曬略顯黝黑的臉上幹幹淨淨,昔日的胡子蕩然無存。
但是那雙飽含深情的眼睛,依然可以看出池鐵城的影子。
杜鵑激動得想坐起來,卻被他快步趕到床邊扶住。
“小心,别動了胎氣。”
把手中的籃子在床頭櫃上擱下,揭開了密封的蓋子。
“下午我請假了半天,回去熬了點骨頭湯和粥,要不要嘗嘗?”
拉着他在床邊坐定,倆人對他的新造型贊不絕口。
“怎麼突然刮胡子了?别說還挺精神的,年輕很多啊!”
“說什麼呢,他本來年紀就不大啊……”
“為什麼突然改變了你的樣子?不是一直都蓄着胡子的嗎?”
“因為我不需要再當某個人的蠢師兄,也不在一群老頭裡假裝同齡,我隻是一個要正式和自己相愛的人一起擁有新生活的年輕人而已!”
杜鵑忍不住摸了一下:“這才像個弟弟應該有的樣子!”
他轉身盛了一碗湯遞過來:“趁熱喝點?”
看到他手上粗糙的裂紋,她有點心疼了。
“這半年的風雨,都把你的手糟蹋成這樣了,臉也曬黑了……”
“這有什麼,以前去德國和重慶打仗時比這苦多了,我一個男人不用擔心這些。”
“現在你是我的男人了,我可是要擔心的。”
“行,也許很快還有另一個需要你擔心了。”
杜鵑笑着喝下了他喂過來的湯,梅晚香也端了一份粥在旁邊吃了起來。
“味道還不錯啊。”
“那就都多吃點,估計今天要熬很晚了……”
狙擊手的預感果然很準,在吃完晚飯沒多久,他就在産房外面等着了。
如同往常漫長的蟄伏一樣,這對他來說倒是不難,結果同樣也是盼着目标出現的那一刻。
梅晚香可沒有他這麼能蹲,最終還是在瞌睡中打起了盹。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他仍然雙手交疊托着下巴凝視前方,一動不動。
左手寬大的袖子裡,隐約露出了鍊子的邊緣。
滴答作響的懷表握在手心,與心跳的頻率幾乎一緻。
一門之隔,裡面的她在前線浴血奮戰,而外面的他在後方掩護支援。
他已經錯過了秦雪的出生和陪伴,不想再讓自己從小無父母的命運延續在另一個家庭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在厮殺聲裡聽到了勝利的号角奏響,期待多時的戰利品從硝煙中華麗登場。
看着襁褓裡沉睡的兒子,和疲憊但開心的杜鵑,池鐵城如釋重負地把屬于自己的愛情結晶攏入了懷中。
杜鵑出院後,他很快辭掉了垃圾工人的工作,去了打聽到的市裡另一家法餐廳應聘了主廚,每天仍然要戴着厚重的卷發上班,胡子也重新蓄上了。
盡管還是早出晚歸,但是有時候可以帶一些餐廳當天沒有賣掉的食物回來,生的熟的都有,至少杜鵑補充營養的來源有了一半,日常開支也不再過度緊張。
他打算攢夠一定的身家後,就帶着她們正式離開松江。
三年過去了。
又是一年春暖花開的季節,輪休的池鐵城坐在曾經和杜鵑放風筝的山坡上,擦着視如老夥伴的狙擊步槍。
身邊,跳躍着一個舉着新彈弓滿地撒歡的小男孩。
嗖嗖的石子四處亂飛,沾有泥星的小手又從塞得鼓鼓囊囊的口袋裡掏出新彈藥。
“小斌,過來一下。”
孩子聽話地挨到他腿上,伸手摸了摸光亮的槍身。
“今天練得還行,至少力量有了。”
“爸爸,我什麼時候也能用這個來練習?”
“等你和它一樣高以後。”
孩子抓着槍管站起來一比:“哇,那還要多久啊?”
“别急,先練好你的彈弓,這個很重要。”
孩子點點頭,正準備繼續玩,被他喚回了。
“小斌,把每天要背的東西,再重複一次。我問,你答。”
“你叫什麼名字?”
“池禹斌。”
“生日是哪天?”
“1950年4月17日。”
“家裡人有誰?”
“爸爸池鐵城,媽媽杜鵑,大姨梅晚香。”
“他們是做什麼的?”
“爸爸在法餐廳當廚師,媽媽在凱樂西點房當服務員,大姨在弄堂口開小店。”
“這是什麼?”
“狙擊步槍。”
“幹什麼用的?”
“是爸爸完成任務殺目标用的。”
“用這個的時候,爸爸是誰?”
“原國軍保密局上校一号狙擊手,代号水母。”
“哪些話絕對不能對别人說?”
“爸爸的名字、以前和現在的工作。”
“為什麼?”
“因為爸爸要保護我們的安全。”
池鐵城滿意地颔首贊許,從身後的餐盒裡拿了一塊餅幹遞給孩子。
“手擦幹淨再吃。”
不一會,他還是替孩子拍去了沾滿半個臉和撒了一腿的碎屑。
薅起幾片寬大的葉子,做了一個簡易的風車,讓孩子興奮地在風中有了追逐的動力。
跑厭了,将風車插在石縫裡、樹幹上,直接化身為現成的靶子,在呼嘯而過的炮彈中瑟瑟發抖。
夕陽西下,玩累的孩子縮在他大衣裹着的懷中睡着了,父子倆的背影在草地上畫下了一條通往回家的金光小道。
一天晚上,待孩子睡下後,兩個女人和池鐵城在杜鵑房間裡袒露了她們的真正身份。
池鐵城坐在床上,沉默了很久。
倆人也不敢吭聲,隻能在膽戰心驚中等他作出表态。
空間有限的屋裡,幾個頻率交錯的心跳聲此起彼伏。
杜鵑捏着懷表的手心滲着汗,指頭上的微顫不知道是因為齒輪的走動,還是内心的緊張。
半晌,一個低沉的聲音終于打破了沉默。
“一起走吧。”
“你……你說什麼?”
“像你們說的,先送杜鵑回去祭祀先人,再去台灣定居。”
“你……真的不介意嗎?”
“肯定會有,所以我僅是保護你們母子倆完成這次回鄉,不希望再卷入什麼立場紛争。”
“我也不希望。”
杜鵑紅着眼圈擺弄懷表,喃喃自語。
“六歲起,我就沒有了自己的家,遠離故土開始了一個從來沒有想過的人生。”
“沒有梅姐和她母親,我甚至不知道能不能長大成人。家族的沒落和重振的壓力背負在我身上,父親很少把我當女兒對待,他更多時候是把我作為一個棋子,在他的改革大計中調譴沖鋒。此次回去,也不過是因為根源的維系,我一點都不想參與這些男人之間的事。”
“知道我為什麼後面會愛上方鵬嗎?杜曉雲的身份讓一切變得簡單又快樂,哪怕是冒充的,他也給了我足夠的幸福和寵愛,而我幾乎想不起來,家裡有沒有這樣寵過我了……”
“鐵城,這些你都聽過無數遍了,我也是最後一次提起。如果不願意去也沒關系,你留在松江就好,小斌歸你,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什麼意思?兒子你也要放棄?”
“不是放棄,要是你心裡的坎過不去,你甚至可以把我秘密解決了。反正我在中國和日本都已經是消失多年的鬼魂,我不會恨你……”
話音未落,一隻手按住了她輕抖的肩膀,令她瞬間驚出一身冷汗。
“如果這是在十年前,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動手,但是從你真正愛上方鵬到為愛情丢命,再到不計危險幾次救我,還陪我報仇成家,我已經把你當成了親人。”
“沒錯,我們曾經的立場勢不兩立,但是敵人的敵人是朋友,況且你我僅是兩情相悅,我不想再失去又一個家庭。”
“以後這樣的話不要再提了,我已經完成了總裁交給的任務,大不了削職為民混日子。我隻要一個能安安心心和自己走一輩子的杜鵑,至于佐藤家族的一切,與我無關,我也不會承認是他們家的人。這件事的讨論到此為止。”
房間裡再次恢複到了開始窒息般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還是梅晚香開了口。
“說明白了就好……如果佐藤家族那邊不追究杜鵑的下落倒沒事,一旦暴露,很可能一家人都回不來,一定要考慮清楚,做好萬全的準備再出發……”
熄燈後,依然心事重重的杜鵑盯着背對自己躺着的池鐵城,躊躇了半天,才勉強擠出來一句:
“鐵城,對不起,讓你為難了……”
“既然是睡在一個被窩裡,就不要再說這些見外的話了,明天再談吧。”
“好……”
其實對于池鐵城來說,敵人遠不及叛徒可惡。
杜鵑雖然在之前确實罪行累累,不管怎樣還是選擇了妥協;何況對自己,她從來沒有害人之心,而且有求必應,這已經足夠他珍惜了。
至于去了日本會發生什麼,隻能說還是靠老天保佑,這個家究竟有沒有福氣生存下去,誰也不知道。
幾天後,松江碼頭的維多利亞号,乘客們陸陸續續地檢票登船。
杜鵑精心打扮了一番,也給孩子穿上了一套少爺派頭的新衣服,牽着他先上了船。
按照約定,他們不能一家人同時出現,孩子不能提父親,見到父親也不可以認,甚至沒有買同一個房間的票。
池禹斌已經習慣了,從頭到尾都是安靜地呆在杜鵑身邊,同艙的人還以為是個啞孩子。
池鐵城在碼頭淡定地叼着煙鬥,慢悠悠地在附近散步觀察情況。
直到船快開了,他才撣掉絡腮胡上灑落的煙灰,拎起箱子走向檢票口。
梅晚香沒有來送行,一是避免關系洩露,二則她本來就是中國人。
此外,還要提防船上船下可能沖出來産生威脅的一切未知的人。
上次那場失敗得差點讓自己主權盡失的戰鬥陰影仍然揮之不去,他不能再容忍第二個家庭砸在同一條船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