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北回到上海以後,程蔓發覺孔令麒開始越來越會玩情調了。
自打民宿的房間裡被他精心布置了讓自己表面上毫不在意、實則内心竊喜不已的一屋子玫瑰操作開了個好頭,似乎不小心解鎖了某種沉寂多年的封印,昔日這個無論是對暗示還是明示都免疫的傻小子,突然任督二脈就通竅了。
首先是在一次周末的俄餐廳吃完飯後,他又像上次那樣,借着現場的鋼琴展示了一把琴技。
在她聽得入迷的時候,一串拴了盛有求婚戒指吊籃的五彩氣球晃晃悠悠地飄到了跟前。
在整個餐廳顧客齊刷刷地注視下,他淡定地取出首飾盒,舉着氣球開心地走了過來。
“姐,這波‘告白氣球’送來的禮物怎麼樣?”
她沒想到隻會存在于偶像劇的戲份居然也能發生在自己身上,而且這氣氛營造得還真像那麼回事。
“姐,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是我相信你會是我這輩子最适合的靈魂伴侶。今晚我想認真地問一句,你願意嫁給我嗎?”
這段話他竟然是用俄語說的,盡管聽上去還是有點蹩腳,但是從那雙充滿期待的小眼睛裡,看出了面臨終身大事絕對的真誠。
“孔令麒,我願意。”
那一瞬間,倆人的眼淚都掉下來了。
在衆人歡呼的掌聲中,他為她鄭重戴上了這枚專屬的鑽戒。
“各位見證人,我們訂婚啦!”
他攬着她激動地向周圍的道賀者揮手緻謝,見慣了大場面的她忽然有了一絲害羞,戴着閃亮戒指的手揪住領子,把自己塞進了他的懷裡。
回到家以後,她才有機會認真審視手上這份沉甸甸的驚喜。
晶瑩剔透的鑽石中間,竟然有一朵微雕的郁金香,如同純潔的雪中點燃的火炬。
放大鏡下花葉裡的每一寸細節,都是經得起考驗的做工實力。
同樣精緻的首飾盒夾層裡,藏了一張小卡片,上面印着熟悉的潦草字體,一筆一劃地描述了其中的含義。
“永恒郁金 To My Dear 程蔓:
隻屬于你,餘生綻放在你的掌心裡。”
那一晚,她卧在他的耳邊聊了很久。
從很早在俄羅斯的求學回憶,到上海多年的刻苦打拼,再到彼此的冤家了結。
盡管都是一些碎碎念,他還是撐着瞌睡的眼皮一直在聽和回應。
“小東西,謝謝你今天呈現給我的所有驚喜,我非常喜歡,也期待我們早日步入婚姻殿堂的正式時刻。”
她擱在他熟睡中輕微起伏腹部的指節上,舍不得摘下的愛情之心,在這片飽含真情的沃土上靜靜顫動着芽體。
神聖的婚禮舞台上,倆人各自為對方賦予了執手到老的光環。
“我宣布,你們從今天開始正式結為合法夫妻。現在新郎可以親吻新娘了。”
她突然緊張了起來,平時已經是娴熟的嬉戲打鬧,可現在畢竟是在這樣一個有着親朋好友的重大場面,還是有點放不開。
垂在婚紗裙上滲出汗水的手,被他跨到跟前伸出的柔軟掌心托住了。
“姐,放松一點,有我在呢。”
她仰起了臉,看着宛如民宿樓梯口尴尬碰面、此時卻交換了各自神情的他,慌亂的目光慢慢沉澱了下來。
準備好的手指握起了他的手腕,她開始主動迎了上去。
他也緩緩低下了頭,以掌護住她的臉頰,在若隐若現的指縫間,找到了她火紅的唇。
含苞待放的花蕾等到了辛勤工蜂叩響心門的美好時刻,開始毫無保留地将囤積已久的甜蜜釋放抛灑。
沐浴在與體溫同度的陽光裡跳起采集舞蹈的工蜂,扇動的翅膀輕輕撩撥着瓣身,靈活的足尖不停變換着彈奏的步伐,觸摸着敏感的花蕊,如音符般流淌出沉醉的旋律。
不知過了多久,她在台下熱烈的叫好聲中回過神來,一點點睜開了意猶未盡的雙眼。
朦胧的淚花裡,他柔情的眸中也閃耀着星光。
望着他又一次沾了大半個口紅的唇身,她淡淡一笑,用指頭拭去了他鼻頭上細密的汗珠。
“小東西,新婚快樂。”
“姐,新婚快樂。”
晚宴結束後回家的路上,酩酊大醉的孔令麒靠在車後座上睡得正香,已經換回輕裝的程蔓,在一旁忙着翻看今晚的各種拍照錄像。
微信群和朋友圈都是鋪天蓋地的祝賀調侃,一一應付下來已經讓她身心俱疲。
終于放下手機的一瞬間,她為這應酬的繁瑣歎了口氣,扭頭看看身邊依然睡得無憂無慮的他,也忍不住枕在肩頭眯上了眼睛。
好不容易把他叫醒下車挪進了屋裡,他卻賴在卧室門邊上不肯進來。
“幹嘛,你要睡門口嗎?”
他擡了一下惺忪的睡眼,咕哝了幾句聽不清的字眼。
程蔓也懶得管了,自個去裡面的衛生間簡單卸了妝。
等她回到床前,見他仍然懶洋洋地斜倚着門框在哼小曲。
“今晚這是喝到假酒了嗎,嗨成這樣?”
面對站到面前的程蔓,他仿佛一點都沒發現,還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獨自傻笑着。
“孔令麒,你沒事吧?”
被捏住下巴強行喚醒的他總算聽見了,口齒不清地應了一聲。
“沒事,當然沒事,我清醒得很……”
她剛想反駁,他突然擠進來,一個反手将門關上,胳膊一伸把她堵在了牆角。
鼻息中呼出明顯淡去不少的酒氣吹得她心跳加速,然而和他對視半天一直沒有下文,頓時令她興緻驟減,拎起他就往床上一扔。
估計是位置切換得太快,震得他的腦瓜子嗡嗡作響,仰面原地躺着直喘粗氣。
見他伸手去摸胡亂敞開了兩顆紐扣的領口,她趕緊打了一下手背。
“現在不行,等酒醒了洗好澡再說。”
然而他手指探入的,卻是襯衫上那方貼身的小口袋。
“姐,你耳環上的珍珠,在宴會拍照時蹭掉了……”
她愣住了,剛才卸妝時确實發現有一邊耳環少了點什麼。
取過比他指頭上僅有豆大卻暖意更濃的熒光,她霎時覺得自己還是太粗心了。
她在他仍然發紅的臉上啄了一口,輕輕整理好了皺巴巴的衣衫,撫平了胸前留下的痕迹。
“謝謝,歇會去洗洗吧。我給你沖點蜂蜜水。”
婚後倆人還是要在各自的領域裡為生活奮鬥,一切依然是每天忙忙碌碌的打開方式。
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家裡有了另一個可以共進晚餐的聲音,被窩裡也不再隻有冷冰冰的獨守。
今年作家協會在全國一些城市舉行了暑期文學優秀作品的展覽會,孔令麒特意邀請程蔓一起去看看。
上海的巡回展覽有好幾天,但是隻有一天是專門買了講座的内場票。
看着座位号堪比C位的入場券,她迷惑不解。
“為什麼單買這天的講座呢?”
“因為那天值得多聽一會。”
無論她怎麼打破砂鍋,他就是不肯洩密。
終于等到展覽開始的那幾天了,雖然喧鬧的街上熱得像沸騰的開水,展廳裡卻如同一座用文字堆砌起來的甯靜小島。
許多帶着孩子的人也前來感受閱讀的氣氛,休息區坐滿了捧着書本和平闆的各類愛好者。
田爽也拿了一本《湯姆·索亞曆險記》到旁邊看起來,孔令麒陪着程蔓還在一排排設計精巧的書架間穿梭。
走到宋代古文試讀區,他貓下腰仔細盯着其中的一本,想拿又沒有馬上伸手。
另一隻手替他抽出了猶豫不決的目标。
“《李清照集》?”
看看他略顯尴尬的表情,她微微一笑。
“要不要坐下來一塊讀幾篇?”
拉着他的手找到一處人少的地方坐定,輕輕翻開了有些不平整的書頁。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宋代女詞人,婉約派代表,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稱……”
這段獨白一下子把他帶回了半年前的那次密室逃脫的神秘光影。尤其是看到了生辰的甲子年二月初七,耳畔回響的卻是解鎖開箱的華容道拼圖聲。
見他注意力飄忽不定,她停了下來。
“還在為那件事生氣?”
“沒有……那時如果不是你帶着,我怕是要被埋在機關裡了……”
“我也從那次經曆意識到了自己的教育方式有問題,所以我們并沒有誰輸誰赢。到今天你還在一點點告訴我怎麼和孩子正确相處,出于禮貌和回報,我也應該用自己現有的能力彌補一下吧。”
他點點頭,主動加入了低聲誦讀的聲部。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
凄凄慘慘戚戚。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将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雁過也,正傷心,
卻是舊時相識……”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如果說一開始還像是一個媽媽哄着兒子一起讀書學習,随着越來越抑揚頓挫的合拍齊讀聲回蕩在角落,漸漸形成了一道耳鬓厮磨的大學情侶共同研究專業奧秘的并肩風景線。
他們還在投入地讨論着書裡的注釋,被抱着新書的田爽冷不丁響起的一句話喚回了現實。
“媽,我建議你們倆待會去買身漢服吧,這裡都快給你們渲染成李清照的個人文學私塾了。”
程蔓如夢方醒,趕緊擡起頭張望,還真的有好幾個小孩子圍在附近,托着腦袋聽得正上瘾。
孔令麒還沒有從字裡行間的情景中脫離,隻是形式性地擺擺手。
“豆豆,别着急,你媽在和我說書描繪涉及到《金石錄後序》的内容,我還沒聽完呢……”
“這有什麼好聽的,她給你上課你不嫌累啊?”
他一臉茫然:“我為什麼會嫌累?”
“當我沒說……你開心就好了。”
田爽沖程蔓亮了一下手裡的書。
“媽,我要買這個。”
周圍的人陸續散開了,程蔓也掏出手機看看時間。
“不早了,我們也該走了。”
“講完這段嘛。”
他黏着自己和書本的樣子令她不忍拒絕,隻得長話短說匆匆收尾。
晚上洗漱後,孔令麒還抱着那篇《金石錄後序》窩在床上讀着。
收拾好自己的程蔓從衛生間出來,湊過來一瞧:“還在刷呢?”
“是啊,我覺得很有意義呢。”
“具體聊聊。”
“這雖然是一篇她對人生之前幾十年起伏整理的回憶散文,但是從自己和丈夫早期平靜快樂的生活和後來官場上的動亂,見證了時代的興衰。特别是你白天和我繪聲繪色展開叙述的那幾個重點時期的故事,感覺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能在一個世界有共同語言,攜手面對事業還有家庭上的種種喜怒哀樂,先不說結局如何,至少過程是值得的。”
“挑重點說吧,你想到什麼了?”
“我不知道對不對,就感覺和我們之前和現在的經曆有一點像……”
“放心了,隻要你認真經營好多比,别再一直用過于簡單感性的心态闖蕩市場,日常收斂一下那些小心思,我們還是會繼續走得更遠的。”
“哪些小心思?”
“現在還不肯把那張票背後隐藏的彩蛋告訴我嗎?”
“明天就會揭曉了,不急……”
第二天展覽的作品,大多數是現代文學,給程蔓有了一種走進大學閱覽室的感覺。
莫言、巴金、老舍、曹禺……這些上學時就經常打交道的作家,如今拂去了将近一個世紀的塵埃,重新來到桌前的台燈下,攤閱起他們記錄動蕩黑暗又坎坷不平的曆史冊集。
當内場的講座宣布觀衆進入後,主席台上方一道顯眼的橫幅吸引了她的目光。
“《平凡的世界》專場解讀講座——暨路遙先生逝世3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