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沒有怎麼來過東北的樹林,可是在俄羅斯,這樣的郊外并不少見。
當初的大學附近也有這麼一片林子,剛剛入學的她為了練好口語,經常天不亮就獨自一人在樹下練習。
在那裡她也遇到過很多生物,松鼠雪鸮都是小兒科了,狼和熊也不是什麼生客。
不過幸好每次都是有驚無險,而且林間缺少花草的遮掩,除了大雪天,她可以做到對周圍的環境一目了然。
但是過于獨來獨往的個性,也讓她逐漸遠離了人間煙火。
加上自身經濟條件不好,缺乏社交的她更喜歡呆在理性的自然中和樹木相處,或許名字裡的那個“蔓”,冥冥之中也預示了點什麼吧。
她忽然發現身邊少了點什麼,轉臉看去,不遠處的孔令麒盤腿靠坐在一棵樹下,呆呆地盯着空中的那台無人機,手上機械地撥弄着遙控器的按鈕。
這裡的樹木密度較大,飛行起來沒有那麼容易,可他還是專心操作着。
無人機漸漸移到了程蔓的上方,攝像頭旁邊的指示燈沖她眨起了眼睛。
尾随着這個小玩意來到孔令麒身邊蹲下,搭住他肩膀望着無人機在屏幕上小心翼翼盤旋的軌迹,覺得有點疑惑。
“怎麼了?”
“想起上次去給那個客戶規劃的事了,如果有朝一日山莊建好了,也會是這個樣子嗎?”
“新種的樹哪會有這麼快就長成呢,除非是直接移植。”
“他們就是想買樹來移植,我想預覽一下真實效果。”
“你也想給自己弄個小山莊嗎?”
“想,但是可能就沒有辦法釣魚了……”
“沒關系,東北有的是不缺魚的地。每年的冬捕都是熱鬧非凡的慶典時刻,比釣魚可過瘾多了。”
對啊,冬捕……
孔令麒眼前頓時浮現出千人拉網萬人呐喊的壯觀場面。
那些十幾公斤的大魚從厚厚的冰層下跳躍而上,熱情似火的氣氛在每個熊裝大漢蒸汽機般的口鼻中傾瀉彌漫,豪邁霸氣的号子響徹雲霄……
原來兼有滑雪和釣魚的夢想之地,就在自己曾經到過的腳下,而且還是個夏天度假的好地方,為什麼一直沒有覺察到……
他緩緩站起來,指揮着無人機來到樹林盡頭的坡上,眺望着山下如調色闆一樣的農田,心中頗有感慨。
“姐,我在江南長大,耳濡目染皆是像母親生前柔情似水的溫婉易碎,也許今後急需一些北國果斷剛毅的硬核氣場來熏染改變。”
“沒必要到我爸那種無情的心機程度,至少能像你一樣對工作像一台冷酷精準的機器,感情則是直接出擊,不拖泥帶水就行了。”
“餘生還長,我們慢慢找到适合每個階段生活的地方,共同讓每一年的春夏秋冬過得更有貼心的溫度吧。”
“行,有你在,哪裡都會是宜居的天堂。”
倆人重新坐車回到村裡,收拾好行李準備出發了,幾個村裡的老人還是簇擁着過來送了一程。
考慮到接下來的安排,村民們沒有再打包一堆特産塞給他們,而是又開始了籌備快遞裝箱随後。
司機一路飛車返回了機場,替他們搬下行李箱後,擦着眼睛依依不舍地目送着這對貴人一步三回頭地走進了大廳。
飛機已經升空了,孔令麒還在舷窗上貼着不肯挪開。
雲霧缭繞中若隐若現的火柴盒大小的村落,和散布在四周的各色水彩,比起上海棱角分明的冷調高樓大廈,這裡更接近一個天然的公園,而不是充斥着現代聲光的熱島。
正午之後的長白山如同藍色大海神話中的鑽石,與鍍上金邊的天池碧玉,組成了一套未經人工雕琢的燦爛珍寶。
周圍的其他山峰形成了放置的展櫃,加上長白飛瀑在半空中的陣陣霧氣,原始森林環繞腳下的蒼翠欲滴,整個景區簡直就是一個大型古典山莊的範例格局。
坐在皮劃艇上順水漂流,沿途鑽過古木參天的樹間,起伏在緩急交錯的河面,讓孔令麒找到了另一種滑雪的興奮感,竟操縱着槳楫玩出了雙闆馳騁雪地的感覺。
坐在前面的程蔓都插不上手了,隻能舉着裝在防水袋裡的遙控器,拼命帶領無人機捕捉從茂盛的枝葉中漏在船頭翻騰浪花間的一道道彩虹。
孔令麒以為自己會從頭到尾都身處于高山巨樹的庇護中,可以充分汲取其中的冷峻剛強,然而當他見到位于西坡的空中花園的那一刻,漫山遍野的鮮花綠葉織成了厚厚的地毯,将想象中單調貧瘠的苔原打扮得猶如仙女的閨房,讓人難以相信這會是海拔2000米的永久凍土上真實存在的活錦緞。
他可以理解夏天的高原也有短暫的生機停留,可是這樣一片與江南幾乎無異的姹紫嫣紅,卻是實實在在地始料未及。
如果說前面漂流時出現的彩虹,隻是跳躍在浪尖轉瞬即逝的海市蜃樓,但是這裡,是固定通往天堂入口的彩虹階梯。
淡黃的杜鵑,耀眼的金蓮,潔白的黎蘆,似海的藍花,還有無數叫不完名字的花卉,組成了号稱“天使散步的地方”的絕美佳景。
程蔓也被這個巨型花園深深迷住了,這是繼孔令麒送給她一屋子玫瑰花之後,又一次驚豔到的時刻。
雖然她說自己更喜歡郁金香,那個高貴永恒的愛情代表,可是今日眼前的這一切,讓她第一次意識到,東北并不是隻有雪鄉的寒冷落寞,也有不為人知的冰中花吟。
她正在端詳着一對蝴蝶在花蕊上的纏繞紛飛,無意間擡頭看去,剛才還在眼前逗留的孔令麒突然不見了。
心頭不由得一緊,她馬上站起來,沿着小徑邊張望着四周邊呼喊:
“孔令麒,你去哪了?”
在經過一處花叢最繁茂的地方時,手腕倏然被抓住,把她吓了一跳。
低頭一看,躺在地上的孔令麒把臉藏在了花葉下,枕着自己的胳膊沖她笑笑。
“怎麼躺在這了?”
“因為這裡的花最多也最美啊。”
她也挨着重新坐下,繼續認真打量齊肩高的花景。
正看得入神中,身後又響起了他軟軟的低語。
“姐,以前你來過這裡嗎?”
“沒有,我甚至沒怎麼聽說過這個地方。”
“還記得我第一次說感謝你,是什麼時候的事嗎?”
“把你從路邊撿回酒店以後,再帶你去取車找豆豆的路上。”
“沒錯,我當時誇你和豆豆善良又勇敢,你還不承認呢。”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了?”
“姐,你知道我們現在呆的這個花園,其實是海拔相對比較高的苔原。按理說在這個氣候環境下,是不會有太多常見的動植物生存的,據說一年裡有9個月都被冰雪覆蓋着。可是上天偏偏專門在這兩個月孕育出這片獨特的生機,而且不是偶然,是長年如此。”
“這些花在永久凍土上埋下不變的種子,隻等溫暖的夏日絢麗綻放,我覺得倒挺像這段時間你變化的模樣。”
“很多人都認為你是冷冰冰的鐵血戰士,多年如一日的理性無情,但是你唯獨在我面前哭過、笑過,把自己内心最柔軟的一面瘋狂暴露在我這個死對頭跟前。”
“不是說幹硬的凍土就養不出嬌嫩的花朵,隻是條件還未成熟,沉睡的芽體需要一定的催化才能破土而出。我雖然不知道過去的你曾經經曆過多少,促使讓你選擇把自己一再封閉進殼裡,但是現在,我能看到你像這片花海一樣自由地在陽光下展現最美好的自己,之前的尋找和等待都值了。”
“東北對我來說确實是個天堂的存在,在這裡我完成了多比的逆襲,幫助了村長他們發展,最重要的,還見證了十幾年來終于像火一樣燃燒綻放的最美郁金香。”
“也許那些富豪還在絞盡腦汁為自己打造避暑山莊的時候,我已經擁有了一塊同時具有夏花和冬雪的完美寶地。以後再也不用費勁去國外尋求快樂和愛情,因為我已經有你了。”
臉上感受到了兩顆比太陽更溫熱的雨滴蕩漾開來的顫動,又被柔和的風輕拂而去。
“姐,這片土地上鮮花生長的旋律,每一個音符聽起來都很悅耳啊。”
仍然仰卧在手臂上的他,沉浸在耳邊傳來的心跳節奏中陶醉入迷。
他稍微側過臉去,看到原本坐在身邊的她,也像當初在面對頹喪縮在沙發邊生悶氣的自己,托着腦袋悠然自得地俯視着獵物。
隻不過這次,不再是居高臨下的甩竿釣魚,而是貼近魚缸以指戲鯉,與鱗同樂。
掌心有了輕微濕潤的劃動,仿佛真的有了錦鯉遊弋的觸感。
“小東西,想什麼呢?”
“沒想什麼。”
“沒想什麼不說話?”
“也許我這個時候更适合閉嘴吧。”
替他抹去了揉碎在眸子裡的日光,把曬暖的雲朵一點點聚集回了逐漸收斂強度的申陽周圍。
“等多比有空了,幫村長他們也好好設計一下這生态農場怎麼樣?沒準他們這邊也能改造成度假村之類的地方,吸引到各種團建資源,也許年輕人會喜歡呢。”
“這個主意不錯。如果真的成了,我要帶着多比第一個來這捧場。”
“算我一個。”
“一定會的。”
夕陽下的長白山半明半暗,随着飛機越升越高,這個充滿魔力的世外桃源也一點點吞沒在了山嶺之間。
仍然伏在窗前留戀的孔令麒,面前的小桌上端過來了一杯咖啡。
“明天又要回去蒸桑拿了,心情如何?”
“沒事,反正實地考察的工作都忙完了。”
“能這樣過一個不靠空調活命的周末,其實也挺好的。”
“隻是太多人周末睡覺的時間都不夠,也很難讓他們主動去到東北避暑團建啊。何況現在社恐群體呈上升趨勢,能聊到一起的,往往都是相隔着天南海北的距離。”
“總會有辦法的,把生活和網上一些圈子打破壁壘實現結合也可以做到,這些在年輕人中間還是有希望的。”
“這個我明白,以後慢慢來吧。”
“平時都很抵觸面對這個火球,不過今晚我覺得可以從北到南看一次夕陽了。”
“好啊,我加入。”
倆人相對而坐朝西的舷窗,在咖啡飄動的縷縷醇香中,感受橘紅色的落日勻速掠過身體,逐步描繪上了一層暖暖的色調。
“姐,我想好了,不管還要等多久,但我肯定會把長白山作為自己夏日避暑和冬日滑雪的首選勝地。”
“為啥呢?”
“今天才知道,長白山還有一個美好的寓意:‘長相厮,到天池;長相守,到白頭。’這與我想和你在雪白的世界裡一起相擁取暖的夢想不謀而合啊。”
“和我過去的老家相比,這裡是一個天冷人暖的好地方。有比原生父母更好的長輩親友,還有勝過初戀的終生伴侶。這樣一個花雪魚陽同時具備的夢中天堂,是多比設計不了也建造不出的心靈家園。”
“我希望以後能在清晨的上海陪你飲着咖啡工作奮鬥,在傍晚的東北和你喝着棒碴粥休閑養生吧。”
說到這裡,他遞過來一個小盤。
“今天新買的椴樹蜜,剛剛凍好的,要不要加點嘗嘗鮮?”
方糖大小的冰塊裡,留住了東北純淨的午後陽光,漸變如琥珀的晶體剔透清瑩。
她點點頭,看着他用小勺盛起一粒,與窗□□入的最後一縷餘晖混合攪勻,直到一股清香的蜜息相繼鑽進了彼此的心裡。
托起小杯小酌一口,舌間苦中泛着絲絲冰甜的獨特味感,還在用最形象的方式,和她共同回顧着這個周末匆忙卻惬意的未盡時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