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縮在走廊椅子上伏膝打盹的程蔓,被旁邊的醫生叫醒了。
“程小姐,治療已經結束,可以進來領藥單了。”
她趕緊坐起來,揉揉迷糊的眼睛擡頭問道:
“辛苦了。他還好吧?”
“看樣子緩解了一些,後期的療養繼續跟上的話,問題就不大了。”
“謝謝您……”
跟着醫生來到屋裡,披着睡袍歇息的孔令麒像剛運動結束一樣,還挂着水珠的頭發在燈下透着淡淡的光澤。
見她過來,他在衣服上蹭蹭濕漉漉的手,拉住了她枕得略麻的指尖。
“姐,久等了。”
“感覺好些了嗎?”
“沒一開始那麼疼了。”
聽到他稍微有力的回應,程蔓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為他慢慢套好敞着的睡袍,蓋住淤青尚未化開的胸口後,輕輕系上了腰帶。
“我們回家吧,豆豆也擔心一天了。”
“好。”
卧室床上鋪了防潮墊,仍然側躺的孔令麒,靜靜地看着程蔓用熱毛巾一點點給自己擦澡。
“姐,這場仗真沒想到還有複燃的時候,說實話我當時剛聽到是完全懵圈的,還以為他們就是對赴宴簡單地客套一下……”
“我也挺意外,看來确實低估了你爸的野心……”
“早知道就不去喝這場倒黴催的酒了……”
“事已至此,還是盡快找到解決的辦法吧。”
“我真的不想讓多比又落入他的手裡,那個人工智能公司已經是前車之鑒了,現在他居然還直接拿來當槍使!”
“你的那個弟弟……能和我多說一些他的情況嗎?”
“就他那慫樣,軟骨頭一個,有什麼好說的。”
“他也是敵人之一,雖然可能不是主将,但也是需要重點了解的對手。你敢說當初和我對抗時沒查過資料嗎?”
“查了,被你的履曆吓到了。”
程蔓笑笑,湊到跟前與他有點害羞的眼神對視着。
“舍得查我,卻回避他們?”
“沒辦法,和那邊的宿怨太深了,而且我爸又是個執迷不悟的人。”
“好好回憶一下有哪些可以整理的情報吧,包括你目前還能信任的卧底,趕緊把對自己有利的資源抓住,别又等到四面楚歌的那一刻,到時候什麼都晚了。”
“來翻個身,我檢查一下腰怎麼樣了。”
他拖着還不靈活的身子吃力地轉過去,感受到背後溫熱的滑動,如電流一般傳至前心。
隻是胸口依舊沉悶的痛感,讓他無法進入躺平享受的狀态。
床頭燈照不到的陰影中,愁容滿面的他陷入了茫然的沉默。
香氣四溢的飯桌上,一家人圍坐共享晚餐的氣氛終于又回來了。
隻是孔令麒躺坐的椅子邊,多了個自帶的小餐台,像那種多功能病床一樣可以讓食物離自己更近。
本來程蔓打算給他盛到房間裡,但是他不肯,說一家人就要一起吃飯,而且自己也不是沒有手,這頓飯還就得自己吃。
現在真的坐在桌前了,卻好像不是身處溫馨的家裡,宛如仍是那天暗流湧動的鴻門宴現場。
機械地往嘴裡扒拉飯菜,勉強咽下隻覺嚼蠟般無味。
清甜鮮美的魚湯,喝在口中堪比苦辣的濁酒,偶爾還嗆到滿臉通紅又不敢使勁咳嗽,拼命憋回去的同時,巨大的壓力也讓肺裡冒出了難忍的腥沫。
田爽在一旁給他用紙巾擦手安慰着,他除了禮貌性地應付兩句,更多時候是不敢直視對面停筷的程蔓充滿憐愛的眼神。
草草吃了個半飽,他躲到角落去給親信打電話發信息,但似乎也沒有幾個可以一直指望的人。
服完醫生開的新藥後,在程蔓的攙扶下,他重新躺回了床上。
她一邊做着外用藥的準備工作,一邊偷瞄着他的狀态。
“聯系得怎麼樣了?”
“不太樂觀……董事會說杜一鳴抱怨了半天,一個破公司還要經曆這樣的折騰,他不想再被威脅了……”
“聽他那意思,這次是真的想撤……”
“撤的話,那些股份怎麼辦?”
“還沒确定,不過很有可能又會被我爸卷走……”
“東叔怎麼說的?”
“他幫忙攔了,但是能維持多長時間就說不準……這次的變故他也始料未及,多比都開始上市了還逃不掉被觊觎的命運,是真的看不透這場拉鋸戰究竟還有什麼值得進行下去的……”
“至于黃毛,他沒再當間諜了,可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低落的情緒讓程蔓也不知道從哪安慰起,隻能把身體的問題先處理好。
“别想那麼多了,等會我陪你再梳理一下目前的形勢變化。把睡袍解開吧。”
他擡手一扯,露出了陰雲密布的胸口,随即一聲不吭地閉上了眼睛。
相比昨天略有消腫的胸前,又一次擴散開了溫暖的水波。
隻不過之前内部翻滾着随時燃燒的血泉,被小舟緩緩驅散纏繞浮萍的漣漪所覆蓋。
混合着草藥氣息的味道由淡至濃,一陣一陣飄進了鼻中,漸漸沁入了肺間。
沾着藥劑的手掌,極其謹慎地安撫着正在經曆雙重打擊的脆弱心房。
她能直接感覺到那顆本是自己視為珍寶的赤子之心,正瑟瑟發抖地徘徊在蒼茫海中的一方孤島上,面對天邊一股張牙舞爪随時可能席卷而來的猙獰海嘯,失去了主動求生的欲望。
“很疼嗎?要不要我輕點?”
指尖像是觸到輕微冒泡的開水,沸騰的震感同樣敲打在她的心裡。
“不疼,我能撐住……”
他悄悄在枕頭上蹭了一下眼角。
她加了一點藥,稍微捂熱後敷在了靠近左邊的位置。
“晚點把年前整理的你和你爸那邊的舊材料都調出來,這仗要從頭打起。”
“要是實在打不赢就算了,大不了我……”
剛剛到嘴邊的話,被胸前移動的手一碰,磕傷的悶痛又淋漓滲入魂魄,他忍不住縮了一下。
“姐,這次是真的疼……”
“至少疼了知道躲,而不是停在原地被動受罪,說明你還不是完全自我放棄。”
他有點吃驚地擡起頭,看到了她垂下認真審視自己的嚴肅目光。
“現在還不是徹底的山窮水盡,你還有思想在堅持,心跳在繼續,不要再随便說這樣的屁話了。忍過這幾分鐘,然後給我認認真真地把你知道的都倒出來。”
他乖乖地閉上了嘴,慢慢地體會着心中郁積的濁液在她舒緩貼膚的按揉中攪散排開。
根據上一次留下來的原始調查材料和近期動态對比,孔慶杉已經把暗地走賬的屁股擦了,但是東藤的控股依然沒變。
并且彙通金控的把柄還是可以啟用,這是一個決定要不要走到彼此兩敗俱傷的岔路口。
而多比的前身都靈商貿至今還在,這個是最後的底牌,也是孔令麒還能絕對控股的唯一生死符。
對于其他的股東,要麼保證他們與自己一緻對外,要麼就把股份買回自己手上,盡可能鞏固大權。
當初多比還沒上市,一切利益尚處萌芽,現在要公然和孔式集團叫闆,如果不能憑一己之力撼動這座通天帝國的腐朽一隅,那麼自己和多比将會永遠被踏成鞋底的粉末,再無立足翻身的那一天。
夜早已深,台燈下的程蔓還在面對電腦奮筆疾書。
床頭打瞌睡的孔令麒,身上挂着一大堆圖表合同,像一隻藏在堆積的落葉裡避風取暖的小狗。
夢裡的他眼見着多比為一個個慕名而來的客戶設計好了完美的家庭,自己卻如一間毫無招架之力的空殼廢屋,最終還是倒塌在了光鮮亮麗的霓虹燈影中。
而他也再次變成了一無所有的落魄漢,跌坐在一盞路燈下,頹然仰望着上方幾隻繞柱轉悠的飛蛾。
這迷一樣的行為,究竟是追光,還是撲火?
空蕩蕩的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遠處的高樓裡零星亮着的窗口,哪一扇才是專門為自己敞開的歸屬天堂?
一片枯葉擦着臉頰劃過,鋒利的邊緣在尚未愈合的心上,再加了一道火辣辣的裂痕。
一些熱乎乎的液體順着下巴汩汩流淌了下來,風中翻滾着的葉面,貼着地面發出了刺耳的窸窣聲……
他一個激靈,從幻覺中驟然驚醒過來。
之前舉在手裡的文件滑落在地上,粘于颌下的淚水還沒幹透。
那邊小桌上的程蔓已經枕着胳膊睡着了,搖搖欲墜的筆仍立在指間。
他突然想起那個本來是倆人美好的初夜,卻被自己跑路搞砸,白白虛度了整個晚上。
但是程蔓可沒有,她利用了這個充滿期待的“碎片時間”,直接完成了大戰前的所有準備工作,令他自愧不如。
兜兜轉轉了一圈,曆史又無情地重演了。
這次他算是趕上了後台的排練,親眼目睹和參與着運籌帷幄的緊張氛圍。
這要擱過去,他肯定會去把她抱到舒适的被窩裡躺好,但是現在,自己都幾乎失去自由活動的能力了。
軍師是整支隊伍的核心所在,頭腦的謀略與身體的健康缺一不可。
他不能再原地伸手坐享救援,這具傷痛的軀體還沒有到完全報廢的程度,必須要對得起頭上那面還在寒風中飄揚的旌旗。
他一一撿回所有的紙本分類放下,把身上的睡袍穿好紮緊,忍着上半身的不适一點點坐了起來。
由于腰上還不能直起受力,前傾的體重又瞬間聚集在了持續放松的胸口,頓時一陣墜落般的壓痛感朝心髒撲來。
差點窒息的他迅速快挪兩步,趕在意識還清醒的時候癱進了床邊的輪椅上。
摸索着調好了椅背的高度,他拼命壓制住喘息使自己穩定下來。同時偷偷瞥着熟睡的程蔓,生怕吵醒了疲憊的她。
緩了好一會,見她沒有動靜,松了口氣的他暗暗擦了把冷汗,轉動着輪椅去拿了倆人挂在角落的外套,把她的那件小心翼翼地披在了單薄的肩上。
懸着的筆剛被慢慢抽出擱下,她忽然抓住了他還沒收回的手指。
習慣性把纖細冰涼的指頭攏入了厚實的掌心,望着對面桌上的她嘴角浮起的一絲滿足的微笑,他如釋重負地卸下了心裡的擔憂。
用手機熄滅掉房間裡的所有燈光,拉好身上籠罩的大衣後,他把臉埋進了頭枕中合眼續眠。
耳邊的鬧鐘響起好久了,睡得暈暈乎乎的程蔓才擡頭費勁去關掉。
脖子和肩背都泛起陣陣酸疼,沒想到自己居然又在桌上睡着了,看來年齡确實限制了熬夜的能力。
感覺到一隻手上仍然維持着熟悉的暖意,她轉臉一瞧,搭着一條胳膊在台邊的孔令麒與自己相握未醒,縮在輪椅中的身子在平穩的呼吸下靜靜起伏。
她大吃一驚,這家夥怎麼跑過來的?
回頭看看空蕩蕩的床上,輕微掀開的被窩已經沒有睡過的痕迹,櫃面碼放了幾沓整整齊齊的文件和些許翻皺的草稿紙。
摸着背後即将滑落的外套,她内心五味雜陳,輕輕地把手從他的指間抽離。
“……姐?”
細微的摩擦還是把他弄醒了,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睡意朦胧的眼睛。
“早。昨晚怎麼不在床上好好睡覺?”
“我睡不着……見你那麼累,本來想把你抱回來一起休息,但是我現在隻能和你一起加個外套在這邊睡……”
“我沒事,現在你的身體重要啊,你是怎麼坐進輪椅的?”
“就像你說的,忍一下就好了……”
“這樣很難受的,我送你回去躺着吧。”
“别,你坐下……”
突然被他擋回凳子上後靠着,還沒反應過來的她,肩頭多了一隻輕柔按摩的手。
“這兩天你太辛苦了,我幫你按一下,别落枕了。”
“不用了,你需要休息。”
“血液循環也離不開适當活動的,我不能一直這樣保守治療,又不是骨折,可以自己調節的。”
“那你悠着點,不舒服了就馬上停下。”
讓一個傷病員給自己按摩,聽起來未免有些不人道,但是現在他确實需要一個在身體和精神上疏通久積壓力的釋放點,與其總是把他保護在翅膀下,倒不如給他在能承受的範圍内去沖一把。
身子坐不直并不影響他那雙在琴鍵上靈活的手指施展另一種魅力,沉浸于他節奏感分明的按揉中,就像用全身在聆聽一首特别的鋼琴曲,力度恰到好處的輸出,竟然讓她短暫進入了小睡的松弛狀态。
等到她再睜開眼,原來披在背後的外套已經蓋在了身上。
從衛生間裡慢吞吞搖着輪椅出來的孔令麒,難得露出了一抹開心的笑容。
“姐,醒了?感覺好點了嗎?”
她活動了一下脖子和肩膀,真的舒服多了。
“挺好的,沒那麼累了,謝謝。”
“是我該謝謝你,沒有你昨晚的上藥,我還是個隻能單純躺床上的廢柴呢。”
望着他重新煥發光芒的眸子,她似乎明白話裡的含義了。
“你本來就不是廢柴,你是我最看好的小狼狗将軍。”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姐,先去洗漱吧,等會我讓阿姨把早餐送上來,咱們繼續研究接下來的策略怎麼樣?”
“好,就等你這句話了。”
她拍了拍他剛刮過胡子的臉,起身去了裡屋。
洗漱台上已經接好了一杯溫水,牙刷上靜靜地卧着一道小巧精緻的彩虹。
看着鏡子裡還是有些憔悴的自己,她毫不在意地低下頭淡淡一笑,開始梳理起了略顯淩亂的長發。
吃着熱氣騰騰的雞蛋餅,倆人重新核對了手上掌握的資料後,确定了今天的分頭行動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