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餐廳裡,接着林園電話的程蔓轉頭看到她進來,原地舉手示意了位置。
盡管有幾分不情願,孔令麒還是自覺站起來讓出了座位。
“你們聊。”
這個本來打算進一步撩上約會等級的飯局,被程蔓毫不客氣地擊碎了幻想,他的情緒未免又受到了一萬點傷害。
不過,這兩天的各種預熱下來,他已經習慣了。
徑直走向角落裡那架空閑的鋼琴,随意在琴蓋上活動了幾下手指,他又坐在了熟悉的凳子上。
右手在某個區域按下爛熟于心的前奏,突然響起的旋律引起了程蔓的注意。
微微低眉的他娴熟地彈着舒緩的曲子,整個人在背景台燈的逆光裡,居然襯托得有了富家小公子的優雅氣質。
琴身旁的燭光,伴随着音樂的飛揚搖曳生姿。
短短幾秒的回眸凝視,竟然讓她的思緒不由自主地穿越回了二十年前的同款打卡地。
21世紀初,聖彼得堡大學。
把這裡的每一幢教學樓稱為博物館一點也不為過,已逾百年的歲月洗禮,讓這座世界名校在彰顯滄桑的同時,慕名而來的莘莘學子也在不斷輸送着時代的活力。
不同語言、膚色、文化習俗的年輕人每天穿梭于長廊大廳,各種語言數字交織成了不重樣的特别樂章,每日回蕩在校園裡的一寸寸角落。
在這個學霸雲集的地方,程蔓終于找到了可以盡情學習的天堂。
她在短時間内很快掌握了基本的俄語交流,并用各科優異的成績在亞洲隊伍裡站穩了自己的腳跟。
期末領取獎學金的台上,很多學長學姐都對這位新晉的黑馬刮目相看。沒想到一個精瘦秀氣的小姑娘,談吐舉止居然魄力十足,日後必然是女中豪傑的代表。
可在他們看不到的另一個世界裡,同樣奔波着與自信滿滿的外表截然不同的她。
家裡難得培養一個出國的留學生,但待遇卻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樣。
哥哥結婚後沒什麼好工作,妹妹學習不争氣還各種日常燒錢操作,原本她還在家時尚能幫忙打理一下,如今獨自在外求知,與其指着父母接濟,靠自己謀生或許更有出路的希望。
剛開始在餐廳當服務員,憑借勤快的手腳和流利的口語,飯票是勉強供應上了,但還是在底層的漩渦裡終日掙紮。
她所打工的餐廳,裝修得很有格調,複古花紋的地毯,一塵不染的桌布,留聲機與老式鋼琴共存演奏的金曲,光是身處其中就可以感受到貴族生活的韻味。
而且有一面牆擺放了書架,上面陳列着俄國各大時期的經典名著。偶爾店裡不忙的時候,她總是随手取下一兩本,靜靜地坐在燈下閱讀那些鵝毛筆時期描繪勾勒的階級故事。
老闆也挺欣賞她這一點,經常默許她利用空閑時間充充電,甚至把整理書架的活不動聲色地交給了她。
畢竟每天徜徉在燙金字體和紙張墨水的味道中,遠比收拾杯碗碟盆的興趣更濃厚。
那座鋼琴其實是附近一位音樂教授的專用品,他在沒課的時候,就會過來現場随機彈上一首,幾乎都是著名的交響曲目級别。
隻不過礙于排班等諸多因素,她老是趕不上熱乎的。
終于有一天晚上,忙着打掃衛生的她,被一陣突然響起的旋律吸引住了。
那是一段優雅的調子,說是演奏,倒更像是活動手指的熱身練習。
但是平靜的節拍中透着力量,好似她每天模式不變的生活,加入了與命運抗争的呐喊之後,盡管聲音還很微弱,卻隐隐透出了不甘于平庸和退讓的勁頭。
餐廳裡已經不剩什麼顧客了,明顯教授不是給他們彈的,那是為了什麼呢?
俄羅斯不缺乏藝術的熏陶,偏重理性的她平日裡隻當這些都是打發時間的玩意。
可是這次,她聽得格外入迷。
書架上懸着中世紀風格的馬燈,把他蜷曲的白發照得有了幾分滄桑的渾黃。
光影中輕微飛揚的細塵,盤旋在高聳的鼻梁四周。
厚實的絡腮胡看不出表情的變化,隻有深陷的雙眼伴随着指尖的跳動左右滑過。
很快曲終,教授起身離開了。
臨走前,他對呆在原地半天的她轉頭笑了一下。
她如夢方醒,還是沒明白啥意思,除了習慣性過去擦着凳子和琴架,别的什麼也沒品出來。
他是特意過來彈給她聽的嗎?問題是倆人從來沒有說話,連認識都談不上,究竟是何種用意?
他喜歡自己?不可能。
論年齡,他們稱為祖孫更為貼切。
一個知名的高校音樂教授,愛上一個隻會讀書的異國打工小妹?這又不是狗血劇的拍攝現場。
直到今天,她也沒弄清楚緣由。
他和教授共同沖自己相視一笑的眼神,幹淨得像是恰好發現了一個志同道合的朋友,沒有什麼圖謀不軌的想法,隻是慶幸在這個浮躁的社會遇到了難得的知己故人。
回憶起那個抖音上刷到的完整版視頻,他對眼前的衆人和盤托出自己并不光彩的過去,讓她下意識聯想到了一些上學時候司空見慣的畫面。
作為學校和家裡數一數二的好學生、乖乖女的她,難免招來一些男生目的五花八門的好感。
自從高中那個往書桌裡丢死□□的“孤勇者”慘遭老父親□□震懾的教訓傳開後,往日圍在她身邊像蒼蠅一樣的狗皮膏藥散去了不少,也用不着每天花功夫整理抽屜中各種油嘴滑舌的情書了。
一個周末的晚上,她難得和同學上街買東西。
路過一家新開的超市想進去瞅瞅,突然有幾個打扮得流裡流氣的街頭少年從裡面走了出來。
“姐姐妹妹們,周末購物哪?哥都給你們探好了,今兒剛開業,裡面東西跟不要錢似的,趕緊去!”
“瞧瞧,這些煙酒才花了平時的一半銀子就拿下了!”
瞥了一眼開腔的那個小黃毛,程蔓打心底裡厭惡,拉住同學拔腿就走。
“等會。”
一個磁性的嗓音發話了,幾個女生循聲望去,是個站在中間穿戴整齊的小眼睛男生,模樣竟然有點帥。
旁邊點頭哈腰的随從給他伸出的指間恭恭敬敬地擱上一支煙,正準備點火時,被他制止了。
“這位姐姐長得挺正點的,有沒有興趣認識一下?”
其他女生都倒吸一口涼氣,這小子真有膽,一上來就撩程蔓?
“沒有,離我遠點。”
“姐姐,别着急拒絕,能得到我們孔大少的喜歡,可是天賜的福分!”
她這下忍不住了,把手裡的袋子往地上一放,摸出裡面的礦泉水,兩步跨到他跟前。
“把你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
一瞬間,周圍都安靜了下來。
她仰頭怒視着這個隻比自己高兩公分的小屁孩,嗅到他臉上殘留的煙味,不由得把手裡的瓶子攥得凹出了聲音。
一個冒失鬼想去奪瓶,結果反挨了一悶棍,頓時抱住腦袋蹲在地上嚎叫起來。
其他幾個男生嚣張的氣焰熄滅了大半,拖着那個倒黴蛋連連後退。
後面的女生也尖叫着捂上眼睛撤出老遠,隻剩下兩個主角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出乎意料的是,這家夥雖然懾于她閃電般的出手,卻沒有表現出太害怕的樣子。
但略顯抽搐的嘴角告訴她,這次不過又是一群外強中幹的廢柴罷了。
握起已經砸得變形的瓶子,她輕蔑地瞧着他強裝鎮定的神情,慢慢把武器舉到了眼前。
“夠膽就再說一遍,你也可以享受和他一樣的答案。”
“這是幹啥呢,程蔓,快住手!”
一句刺耳的嚷嚷由遠及近,一個剪着西瓜太郎發型的女孩匆匆跑來,趕緊分開劍拔弩張的倆人。
“孔少,這是咋的了?别動氣,有話咱好好說……”
程蔓很意外,拽着女孩悄悄到一邊問:
“曉默,你認識他?”
“面熟,他們經常去練歌房的,我見過幾次!”
原來是混這些地方的,這下她的印象更差了。
“沒什麼,弟兄們不懂事,說話沖了點,惹姐姐生氣了。”
他掃了一眼身後躲躲閃閃的幾個沒出息的孬種,對她們揮揮手。
“走吧。”
幾個女孩擦着冷汗離開了,趙曉默還在絮絮叨叨地給她們普及自己掌握的信息。
“别和他們一般見識!就是一夥無業遊民,不上學不打工的那種貨色。連杯好酒都買不起,唱歌還跟狼嚎鬼叫似的……”
“不過領頭的那個男生身份可不簡單,聽說是本地孔家的獨苗,家裡有錢着呢,抽的煙喝的酒都不是什麼便宜貨,進出的場所也複雜,還是少沾為妙……”
“程蔓還是給力的,一個下馬威就把他們唬住了,看他們下次還敢不敢随便耍流氓!”
“但是那個什麼孔少,好像還真挺精神的……”
“行了吧,一小毛孩子,牙都沒長齊,你就看上了?”
“去你的,誰看上他了……”
一直低頭不語的程蔓,總覺得剛才那個對視的眼神淡定得不正常,默默地把扭曲的瓶身一點點擰回了原狀。
而坐在路邊同樣沉默的孔令麒,自顧自點燃了手中的煙,悶聲不響地吐起了迷霧。
程蔓的樣子讓他想起了之前還擊的母親,隻是比她更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但凡母親能突破當時的底線,也不至于郁郁而終,自己更犯不着三天兩頭厮混遊蕩替她報複。
他轉頭望着她離去的方向,居然發自内心地産生了一陣真正的好感。
那個女孩叫什麼?程蔓?
看來不是個簡單人物,改天有機會一定要再領教領教。
那個倒黴蛋還在唾沫橫飛地吹噓自己下次遇到這樣的女生會怎麼搞定,腳上冷不丁被一個煙頭砸出了火星。
“别在這馬後炮了,走,趕下一場了!”
喽啰們霎時歡呼起來。
不一會,幾聲震耳欲聾的馬達嘶吼呼嘯而過,兩三輛摩托車噴着黑霧沖進了朦胧的夜色遠方。
一晃過了兩個月,程蔓很快就把這件事忘了。
又是一個周五下午,剛剛和一群學生放學走出校門的她,竟然看到十幾個社會青年在附近轉悠。
看見蹲守的目标出現,這些烏合之衆開始圍了上來。
很多學生見勢不妙都迅速跑了,她也顧不上多想,低下頭加快了遠離的腳步。
才轉過一個街角,一道人影也閃了出來。來不及刹車的她,直接和對方撞了個滿懷。
“對不起,我……”
道歉的話在看清來人的臉後,被她硬生生咽回去了。
是上次的那個孔少!
孔令麒也挺意外,把手裡的啤酒瓶放下了。
“你好啊。”
他身上散發的酒氣令她皺眉,連多瞅一秒都覺得污染眼睛,嫌棄地扭頭就走。
“你等等!”
書包被拉住的她火冒三丈,拼命反抗着喊道:
“放手,否則我不客氣了!”
“我今天不是來找你茬的,如果有時間的話,我想和你聊聊……”
“我和你這種人沒什麼好聊的,别以為自己是個富二代就可以為所欲為。你願意做社會的廢物就去,不要拉我下水!”
他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眼睜睜看着她将書包拽脫自己的手後憤然離去。
身後大氣不敢出的喽啰們,這才七嘴八舌地激活拱火模式。
“這丫頭真是個暴脾氣啊,連孔少的面子都不給!”
“要不是因為是個娘們,我都想給她倆大嘴巴子了……”
“夠了!”
突如其來的一句炸雷,嘈雜的起哄聲戛然而止。
仰脖灌盡瓶中餘酒的孔令麒宛如一隻蓄勢待發的鬥雞,布滿血絲的雙眼異常恐怖。
“做好戰鬥準備,誰也不許當逃兵!”
衆人紛紛掏出了身上的刀具棍棒,叫喊着沖入了拉響警報的前方戰線。
後來程蔓才知道,這場群架源于一對父母的失敗婚姻,前任的孩子不甘心自己的家庭被拆散,便夥同其他人來找現任的孩子算賬。
她盡管也厭倦父母三天兩頭的吵架,同樣想過勸他們幹脆離了分家。
且不說父母為了臉面耗着不離,就算他們真的重組了家庭,難道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了?
她很想了解這兩家到底是怎麼處理的,悄悄來到派出所門口時,那些參與打架鬥毆的人員正在列隊進場。
而那個外套扯破胳膊劃傷的小子,仍然蹲在外面的牆角不停地抽煙。
負責指揮的警察目送着車上的最後一個拐進了大廳,過來拍了一下吞雲吐霧的他。
“孔少?老熟人了。今天又打算給你爸帶個大禮包?”
“他應得的。”
“我的祖宗哎,你就不能讓人省點心?才剛滿去少管所的年紀,這是準備預約長住的意思?”
“我就這麼一個他眼裡一無是處的廢物,他要想好過,當初為什麼要抛棄我們,逼死我媽?現在還想讓我任他擺布,做夢去吧!”
“我要是沒生下來,我媽沒準這輩子會過得比現在好點……”
“行了,别再拿以前的舊事賭氣了,大人的恩怨小孩不要亂想,先跟我進來再說……”
他草草吸完剩下幾口,把煙屁股往地上狠狠一摔,抹了一把快掉下來的眼淚,兩手揣進兜裡尾随而入。
藏在暗處的程蔓斷斷續續地聽完,感覺事情越來越不像自己想象中那麼簡單。
莫非他也是父母感情破裂的受害者?
要是自己父母真的吵崩離婚了,她也會這樣自暴自棄嗎?
心裡對他的排斥感,忽然沒那麼強烈了。
擁有儒家傳人的孔姓,卻不是一個相敬如賓的和睦家庭,這是不是有點諷刺呢?
憋着一肚子氣的程蔓獨自乘扶梯下樓,後面的孔令麒緊趕慢趕終于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