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份筆錄整理告一段落,當事人均無異議簽完字,困得眼皮打架的民警草草口頭教育收場後迅速送客。
孔令麒隐沒在角落裡抽煙提神,迷糊的耳畔聽見喊哥哥的召喚,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匆匆掐滅吸到一半的糧草塞回盒底。
撲散掉缭繞的白霧,連續幾個深呼吸又吐了一會唾沫才給予回應。
不同于東北早早沉寂的街道,目光所及燈火通明的寫字樓群,田克儉才反應過來,這裡是他不定期探望女兒的上海。
田爽執意要和孔令麒結伴同行,他除了像支火把一樣追蹤他們投射老長的影子,滿腹狐疑卻無人解釋。
“為什麼要幫我作證啊?”
“因為我讨厭家暴。”
“真的嗎?莫非你爸也……”
倆人默契瞄了瞄迷之氣勢的跟班,田爽搖搖頭。
“他沒有那個本事,在對抗我媽的每一次辯論賽中永遠慘敗。我是想起了老家一個很仗義的阿姨不公平的經曆……”
接近淩晨的棚戶區與濃墨午夜融為一體,仿佛一望無際的危機沼澤,稍往前一步皆是未知的雷池。
“豆豆,要不就送到這吧?夜深人靜了,我們進去打擾不合适……”
“再說了,回家的路也挺遠的……”
面對黑漆漆的死寂地獄,先前滿不在乎的田爽也開始退卻了。
雙手插兜的孔令麒緩緩轉過來,打量踯躅的父女點頭告别。
“謝謝你們今晚的幫忙,我就不送了……”
盡管對沾染惡習的不良少年無任何好感,但作為旁觀的補習者,不知道會對家庭破裂造成的各界影響是否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不用了,有我陪她呢……”
“以後還是少和那些人交往吧,太危險了……”
“大叔,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就我這種萬人嫌的廢物,有人願意做我朋友已經不奢望什麼了……”
這個稱呼紮心了,至少田爽是這麼覺得。
如獲大赦的田克儉剛準備帶走女兒,她執意要聊完最後五分鐘。
“哥哥……”
早已自然許多的開場白依然讓小直男心跳了一拍,習慣性揣手蹭着微微滲出的汗。
“照顧好自己還有阿姨,我們長大後說不定還可以見面……”
後半句驚呆了一老一少兩個男人,這話究竟幾層内涵?
“但願吧,不過你爸應該不喜歡……”
田爽未蔔先知地瞥了父親一眼。
“沒關系,他會有不介意的那一天……”
孔令麒竊喜的嘴角上揚起來。
“行,我努努力,等你。”
“來,拉鈎。”
條件反射伸出一團青紫的腫包,掃到支棱的小指才急忙手動掰開僵硬的關節。
“别,你受傷了,咱們碰拳就好……”
兩隻色差迥異的盛杯蜻蜓點水一樣貼了貼,下一秒就變幻了紳士禮儀的敬請手。
“請回吧,注意安全……”
重新藏起未來承諾清單的步伐似乎沒有輕松太多,田爽目送他佝偻的背影吞沒于陰森的泥潭,才依依不舍地在父親的催促中抽身離去。
“豆豆,你是不是……喜歡上那個叫孔令麒的男生了?”
“何以見得?”
“你對他的事非常關心,在這之前從來沒有聽你聊過你媽以外的人……”
“喜歡還談不上,我隻是覺得,他敢維護自己和親人的尊嚴,就很值得敬佩了。”
“而且在那個欺負他的人沖我發火的時候,他想都沒想就替我出頭!”
“那是他打架捅的婁子,他不出頭像話嗎?”
“爸,你是在意他的壞學生标簽吧?你上次說隻要我高興,就是做街溜子也沒意見……”
“那是話趕話,爸怎麼可能讓你真做街溜子啊?再說了,你想畫畫剪視頻,這些可不是街溜子能做到的事情……”
田爽不吭聲了,趁路邊等車的時候,她輕輕扯了一下田克儉的衣袖。
“爸,别多想,我不是暗戀他。準确來說,這輩子都不可能……”
“沒關系,你長大了,這很正常……”
“爸,你從今天的事學到什麼了嗎?”
田克儉哈欠連天,瞅了個空隙嘟囔推辭。
“豆豆,這個點不用像你媽要求那樣,什麼都當作業考試對待。明天再讨論行嗎?”
毫不意外,比劃了個拉鍊封嘴的動作,田爽徹底閉麥了。
當田克儉在副駕駛上歪頭熟睡時,雙臂交叉的田爽獨自窩在後座,失焦的眸中浮現出日記裡某張泛黃紙頁結尾書寫格外用力的數行泣血總結。
“大部分孩子無法控制自己要不要來到這個世界,但這個世界卻平等地賜予他們維系父母失敗感情死結的背鍋俠重任……
管他呢,再在超市熬一段時間,我就成年了。
到那時候,我要開最快的車遠離這裡,走遍天下,去創造一個自由自在的美好家園……”
與此同時,另一間卧室的程蔓,後半夜的思緒晃蕩穿越去了1981年的省城醫院。
那個火熱的炎炎酷暑,是她出生的盛夏時節。
身為家裡最懂事能幹又最不受重視的大閨女,她蓦然想回顧一下初遇父母的日子是什麼滋味。
一名身材壯實的鄉下漢子癱在産房外的長椅背上呼噜震天,髒兮兮的草帽扣嚴了眉眼,分辨不清姓甚名誰。
他的身邊還有一個枕着大腿流哈喇子的小男孩,看樣子已經熬很久了。
藏在拐角的程蔓暗中觀察了好長時間,從穿着打扮及面部對比來看,他們就是年輕的程三民和童年的程荞。
這麼說自己還沒降臨這個世界,慶幸沒遲到。
又等了一會,以“特别能耐得住寂寞”著稱的她也感覺乏味了,便借活動腿腳的念想,去找點報紙打發時間。
才溜達到手術室附近,一個男人的聲音頃刻拴緊了她松弛的腳步。
“你來幹什麼呀?”
她疑惑的視線跨過憤怒指責的工人老幹部,定格在插兜聽訓的青年五官後再也挪不動了。
“你自己說說,你什麼時候讓你媽省心過?要不是因為你,你媽她能住院嗎?給我滾!”
自知理虧的青年掉頭退下了,程蔓的注意力始終沒有解除鎖定的對象。
青年的模樣,跟現在的孔令麒隻差一個複古的發型。
不可能吧,孔令麒這個階段哪會比自己的年紀還大?
她的瞌睡蟲一哄而散,琢磨打聽明白其中緣由是目前首要任務。
走廊中央的一扇窗台前,悔恨交加的青年正在與旁人吐露久違的自白。
“你理解不了,我和你不一樣……”
“我媽把我生下來,我就沒讓她省心過。從小到大我沒有做過一件讓我媽高興的事情……”
“我爸說的沒錯,如果不是因為我,我媽肯定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媽生的不是我,一定會過得比現在幸福吧……”
字字誅心的精簡版本,怎麼好像在何時何地預告過?
“……我爸這輩子最後悔的應該就是娶了我媽,生了我吧……”
黯淡到神采盡失的絕望神态,簡直跟平靜追憶前半生劫難的孔令麒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洶湧的淚潮拍打着淺淺的眼眶,封閉多時的手術室大門總算打開了,青年奔向病床上轉危為安的母親。
“怎麼樣?!”
“手術很成功……”
“謝謝,謝謝大夫……”
“謝謝……”
如釋重負的父子倆左右守護的溫馨場面,卻沒能替代悄然退去的她眼中走馬燈既視感的轶事掠影。
假設時光倒流,曾經的賢惠發妻同樣享有抵禦病魔的忠誠後盾,不再殒命于通往黃泉的炮烙殁路,兒女也無需繼承上一輩的負面傳統,開拓精神宜居的桃源淨土,今生那該有多輕松。
她恍恍惚惚地踱回産房,懷抱襁褓的護士正被父親和哥哥好奇圍觀。
“是個閨女啊,湊了個好字,這活整得不賴……”
“老大,以後有啥好的記得想着點妹妹啊……”
護士推門回去了,她試探靠近揮帽扇風撩衣抹汗的父親,故作漫不經心地搭了一句。
“恭喜啊,兒女雙全了……”
“可不咋的,我瞅這丫頭水靈靈的,以後準有出息!”
“這倒是……”
“姑娘還是得精養,穿衣心疼該花的心思還是要花……”
“大妹子,你這話在理。我程三民今兒起隻要一天扛得動槍,保證不讓孩子少肉吃!”
“老大,擱外頭瞧瞧你嬸子送魚湯來沒,這咋還沒你媽利索?趕緊的!”
哥哥手忙腳亂地提上趿拉的布鞋竄得無影無蹤,轉頭欲走的她突然被父親叫住了。
“等等……大妹子,我咋尋思你有點面熟啊?”
“面熟嗎?”
“你也是亞布力那旮沓的嗎?”
“是的。”
“不對啊,我打小就擱那長大,壓根沒有見過你啊?你是哪家的新媳婦嗎?”
她笑而不語。
“那啥……姑娘貴姓啊?”
“您貴姓?”
“姓程……”
“給閨女起名了沒?”
“還沒呢,回頭跟娘們唠唠再定……”
情況還算和諧,她颔首默許。
“你還沒有告訴我呢,姓啥啊?”
“裡面的您家那位知道,問問她就行了……”
一頭霧水的程三民呆呆地注視氣質超群的神秘倩影擊鼓收兵,忍不住又瞟了瞟門後的情景,暗自嘀咕女人實在太難打交道了。
相繼黑着眼圈的母女倆迷迷糊糊地會合餐廳,一個機械地嚼了半宿三明治還沒咽下,另一個搖搖欲墜的下巴險些栽進熱乎乎的麥片。
“豆豆,咋了,昨晚沒睡好?”
“有點心事……你也睡不着嗎?”
“工作上的問題而已……”
倆人遮遮掩掩地吃完,待程蔓呷着咖啡從書房返回,田爽依舊伏在餐桌上呼呼大睡。
“豆豆,太困就去床上躺會吧?”
“不用了,叫阿姨沖杯茶就好……”
但還沒超過一小時,她就趴在一堆娃娃的被窩中間不省人事了。
“豆豆,醒醒……”
扒拉開亂糟糟的長發,她不情不願地揉揉眼角。
“幾點了……”
“爸爸的航班快到了,你想去接機嗎?”
“……哪個爸爸?”
“小孔爸爸啊。”
“他回來了?”
“是啊,趁晚高峰還沒開始,得盡快出發……”
她立馬精神了,三兩下踹開障礙麻利去梳洗。
才落地的孔令麒無形中陷入一種遭綁架的錯覺,由出口到上車的這段路程,一直被兩隻黏人的考拉親密摟着臂膀不放。
“這是都怎麼了?我不過出差幾天,就變成通緝犯了?”
“别瞎說!”
左右開弓的一揪耳朵,孔令麒當即乖巧。
“好好好,我錯了……就說最後一句……”
“這次競标到了歐洲部分地區的舊房翻新項目,具體負責哪裡還在等進一步通知。”
“如果能參與巴黎的工程,多比就榮升奧運會場館設施國際設計公司了!”
“真有這個機會嗎?那年我們去過巴黎,現狀可不如詩歌吹的那麼浪漫……”
“我同意。上次回哈爾濱打車,司機叔叔說哈爾濱在二十世紀初被稱為東方小巴黎,我覺得都是貶低了……”
“要不這樣,到時候多比在歐洲的新業務敲定了,有空我帶你們去夏蒙尼、聖莫裡茨就近滑雪好不好?”
“滑雪?這個我喜歡,逛街拍照太無聊了!”
“豆豆,還記得請你吃瑞士巧克力的承諾嗎?已經給你捎回來了!”
“謝謝爸爸!”
田爽興奮地碰拳以示慶祝,孔令麒微笑響應之後,鼻尖蹭蹭程蔓額沿輕吟細語。
“有兩個香奈兒的包包在行李箱,到家幫我鑒定一下,合格簽收……”
“衣服怕尺碼不合适,下次去了給你買……”
她心房一顫,飛快處理好啟航線上業務企圖答複,但跋涉歸來的孔令麒已經打盹小憩了。
“姐,日記真用不着老糾結了……”
“那就是不懂事随手寫的發洩故事,還沒我和你第一次打仗的談判任務方案有條理……”
“拿個防塵袋裝起來,找個你認定的地方收好。以前的保管條件不行,破破爛爛的容易滋生細菌……”
“回頭還得給房間消消毒,别真給你和孩子們感染了……”
真空封裝完這本珍貴的日記,她鄭重地同盛放銅鑰匙的首飾盒并排鎖入了保險櫃。
華夏複興的繁榮富強,離不開吸取近代血淚史的殘酷教訓。
他踏平荊棘的純潔羽翼日益豐滿強健,抛灑的淋漓鮮血沿途澆灌所經荒野,綻放的蓬勃花葉指引彼此奔赴心靈歸宿的天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