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破曉的黎明降臨,數道晨曦将窗外帶露的花影刺繡在一牆之隔的簾壁上,海鷗時遠時近的起床号回蕩腦海。
生物鐘幾十年如一日的程蔓,歲數大了更沒有懶覺,悠閑伸着懶腰扭頭瞅瞅旁邊的瞌睡蟲,意外在腦門邊緣蹲了一隻大腹便便的蚊子。
“咋還有蚊子呢?”
她疑惑地伸手去拍,竟一巴掌按炸了定時炸彈,一朵赤焰鮮花驟然綻放在石岩頂端。
夢中的受害者沒什麼反應,隻是撓撓隆起的紅丘,又毫無察覺地睡着了。
隐隐飄動的幕後咫尺角落,敞開了一條指寬的縫隙,懸挂的艾草幽香順風繞鼻。
“又把窗子打開了,難怪有蚊子……”
随手關嚴軒棂,她扯來濕紙巾像當初為他收拾糊滿手臉的鼻血一樣,輕輕拭淨化成泥漬的屍骨。
車頂依稀還有一架巡邏的大肚直升機盤旋不去,她氣惱地一揮拳,指縫溢出的腥鏽相當刺眼。
額角左右的金字塔苦雨淋漓,藥郁撲鼻,結束祈福的法師默默披袍退場。
外面的朝陽眩目難耐,她手忙腳亂地戴好墨鏡,提上籃子去草灘散步采花。
香噴噴的海鮮米粥誘惑勾引到賴床的饞貓了,一顆冷不丁耷拉窗台的淩亂雞窩頭,把認真攪鍋的廚娘唬了一個激靈。
“醒了也不吱聲,擱那捕獵一樣,想吓死誰啊?”
“我夢見你自個出海了,逮着好貨在甲闆上做大餐呢……”
“那你在幹啥?”
“我在浮潛撈海膽啊,就是有點暈……”
“昨晚又有蚊子進來了,你知道嗎?”
“這不給我留了到此一遊的紀念嗎……”
“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熱帶的蚊子挺兇的!”
“還好,我皮糙肉厚,沒啥殺傷力……”
“就當長了倆犄角,這才符合我的身份……”
哈欠不斷的他暈乎乎地洗漱去了,她捏了捏腰間厚實的驅蚊香囊,猛然意識到挂在他床頭的藥包癟成了洩漏的氣球,手中的湯勺不免沉重了下來。
照舊吃雜糧下粥的她看了又看對面捧碗嗦粉的餓狼,問他今天有什麼新的安排。
“不是訂了一套海上娛樂項目嗎?咱們去坐船怎麼樣?”
“可以,你悠着點吃,别給吐了……”
“我好歹也是極限運動的達人出身,這點難度小意思啦!”
“我不是懷疑你的技術,你玩這些東西也落下過傷病,不要把寶貴的退休時間浪費在不該去的地方……”
“我有數,放心吧……”
拈起一塊椰子糕鑒賞軟糯的蜜雪,号稱不愛吃甜食的假大人還是連吞了一嘴絲絨。
“姐,你吃飽了嗎?我收拾桌子了……”
“我夠了……”
大型遊輪猶如漂浮汪洋的一角潔白冰山,追逐嬉戲的衆多生物盡情享受惬意的舒坦時光。
寬沿帽下的大框眼鏡倒映出駕艇飛馳的掠影,鏡頭随火箭般噴氣橫竄的主角跟蹤記錄。
腹背金橘的海雕貼水滑翔,所過之處玉濤翻湧,似肆意揮毫的畫筆奔騰卷軸,不時變換急彎懸空的高難動作引得圍觀群衆連連喝彩。
她非常清楚,這是他懷念賽車生涯的一種方式。
沖破無窮阻礙的一圈圈塵土飛揚的風雨險途,何嘗不是他坎坷前半生的年輪溝壑,但他願意走遍天下最崎岖的苦境,将自己不屈的步伐深深踏進舉世矚目的壯麗河山。
陰晴圓缺的月相再豐富多彩,朔望交替的周期再漫長久遠,它終究是環地運行,一心向着的隻有不可撼動的行星引力。
當他朝觀禮的主席台擡手緻敬時,自動屏蔽除心愛之人以外的無關人士,焦點的唯一數十載未改。
或許在他眼中,她不僅僅是等同于賽車手視為聖塔的棋盤旗幟,更是浩瀚銀河唯一的今生歸宿。
陣陣過濾食料鮮美的鹹風被正午的陽光烘得燥熱起來,船頭的遊客基本都四散乘涼去了。
獨自倚欄的她也昏昏欲睡,酒迹幹涸的高腳杯在指間晃悠,恍惚中接觸到有一股溫和的力量摘下了靜音的鈴铛。
“沒到艙裡歇會?紫外線這麼強,對身體不好……”
“你半天不回來,我哪放心?”
“沒辦法,好久沒玩了,真的技癢啊……
“就事論事,你表演得确實精彩……”
微涼的肉甲覆蓋滾燙的脊梁,跟先前悶熱的窒息完全兩樣的無形柔爪撓撥耳畔。
“我還想耍會香蕉船……”
黑紅的臉蛋撒嬌蹭得她無奈,隻好叮囑務必謹記安全第一。
“記住了!”
身上籠罩的羽氅逐漸剝離,蔭蔽的紗巾遮住了部分袒露的肌膚。
“到屋裡坐坐吧,我兜幾圈就回來……”
然而她并沒有撤退,仍然選擇留在角落默默關注。
馭舟馳騁的孔令麒此時此刻更像一位策馬征戰的将領,區别在于馬兒既不具備沖鋒的四蹄,速度還堪比油門加足的摩托。
但她更願意相信,這也是取代滑雪的置換操作。
快艇如離弦之箭帶隊開路,亮麗的香蕉船追随軌迹化為又一枚耀眼的流星,穿透魚鳍樣的水牆,與海豚共同跳躍共舞。
和第一次被忽悠上山滑雪的心情差不多,她不免對這類考驗體能的極限運動産生恐懼,做不到理解一旦傾覆便面臨傷亡的刀尖尋歡。
直到後來孔令麒也衰老到徹底告别以上狂熱樂事的遲暮年歲,他才簡單解釋了其中原因。
“就是發洩釋放自己的壓力啊,我媽落魄一輩子隻能打掉牙往肚裡咽,到我這總要有點創造情緒價值的改變了……”
“話說不是有首歌就那麼唱的,再不瘋狂我們就老了……”
吃過午飯的旅遊團陸續結伴下海浮潛,老兩口卻在叢林間籌備自己的特色餐點——椰子雞火鍋。
舉着鐮刀的孔令麒這裡捅捅那裡掏掏,弄下來好些個頭飽滿的底料盒,像鉛球墜落一樣砸得地面砰砰亂響,也讓拾掇菜品的程蔓心跳不停。
“留點神,别惹到蜂窩啥的!”
“不會,『飛麒 』幫忙盯着呢……”
她在傘下忙着洗切,背對自己的勤雜工乒乒乓乓地敲得起勁,乍一看還以為在劈柴。
“這椰肉好香啊!”
少許蟲蟻循味撲棱,他盡力轟走貪搶的讨厭鬼,一片片削開的椰羽在碗裡摞成了雪絨塔。
融化的棉蔗變成了咕嘟冒泡的脆沫,鍋中淺湯的分層漸漸消失,浮沉的肉菇豆腐大概也體驗了泡澡的滋潤,質地顯得愈發嫩滑,對各感官誘惑的實力一目了然。
今天的主食是用當地糯米混合配料,填進椰殼内焖熟的“椰子飯”,幸好有專門的師傅提供器具,才能在這麼短時間吃上高效率的招牌特産。
清新爽口的飯菜符合孔令麒的上海口味,也沒有違背程蔓遵循膳食健康的理念,況且倆人的腸胃都經不起折騰,動不動就承受俄餐日料的消化系統也開始簡化至上了。
他感慨這樣的制作方法隻在竹筒飯的地域聽說過,傳統飲食文化的精髓,果然是擅長從最樸素的欲望俘獲生理的弱點。
百喝不厭的蟲草花雞湯,對于耗費一上午體能的運動員來說,是個絕佳的補養飲料,就差埋鍋底去淘金了。
高低遠近的蟬鳴人聲似乎沒有達到吵醒的威力,多重奏的午休小曲讓活蹦亂跳了許久的哈士麒熟睡藤榻。
一隻好奇的小鳥鬧鐘在吊床邊叽叽喳喳,她懵懵懂懂地摸索去關,卻撲了個空,把自己晃醒了。
手環的液晶數字已經顯示接近傍晚,可孔令麒還是不肯告别安逸的保養站。
她沒有強迫,燒點水給他擰了浴巾熱敷腰腿,順便服了消炎藥。
『雪麟 』靜靜地根據電磁按摩毯識别的乳酸沉積量智能調整推拿力度,和簡陋的竹椅組成了一套功能齊全的升級版放松家具。
“現在感覺好點了嗎?”
慢慢擦去紅彤彤的腦袋滲出的汗滴,她折了一塊濕毛巾放在他額頭,指揮『雪麟 』針對性噴灑些許水霧在重點部位。
“就是頭暈,胳膊腿太酸了……”
“你啊,中暑的反應也延遲太高了吧?”
“肚子一餓,什麼都忘了……”
淡淡的薄荷茶味由懸浮上方的『飛麒 』扇葉螺旋入肺,逐漸松弛的軀體勉強配合小醫療兵檢查塗抹修複精華。
“你不是野外一個睡袋就能湊合的小年輕了,再想保持不服老的心态,也别拿身子開玩笑……”
一口吸光遞到嘴邊的藿香正氣液,苦得他蹙眉反胃,又趕緊漱口躺下。
按摩毯切換到穴位護理的檔位了,她剛打算聯系接送返程的人員,『雪麟 』呈上的手機散發出的隐約藥息,提示了那個擱置的疑惑等待解決。
“你昨晚開了你那邊的窗子嗎?”
“嗯……”
“為啥?這樣不招蚊子嗎?”
“車裡密封太久會缺氧的,直接聞太濃的藥也有風險……”
“吹點風稀釋一下,飄到你那塊的味道就沒那麼熏了……”
“那你不成蚊子進攻的首要目标了?”
“我睡得死,感覺不到的……”
“裡面的藥渣少了那麼多是啥情況?”
“分裝在别的地方,效果會好些嘛……”
她還想争辯,見他已經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隻好先拐去樹後處理正事。
月魄照亮的浪潮一波波沖刷掉白天人群的印記,也描摹出互倚遙望的無縫明石輪廓。
狀态欠佳的孔令麒仍斜枕程蔓頸窩閉目養神,黝黑的面龐已經消退了不适的绯紅。
她手中握着的兩柄椰葉随風搖曳,宛如蕩楫溯遊的青年男女,盡享天地之間清純美妙的心靈滌旅。
老兩口垂崖足療的腳底秋千不再顫動,入夜的寒意令單薄的她止不住打了個哆嗦,可肩頭這碩大的沙袋怎麼辦?
『雪麟 』不動聲色地上前架走靠樹的睡熊,自動變形為一輛小車鬥,将他安置妥當。
另一隻戴有郁金香花環的『雪麟 』也等她安全落座之後,按定位導航啟動了無人駕駛,載着主人平安回到了營地。
PART 2 高原·列車